亞歷山大大帝生前在小亞細亞的亞比都斯(Abydos)發行的金幣(約公元前328-公元前323)
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1895-1985)爲英國詩人,翻譯家,作家。我並沒有讀過他(我的閱讀量少得不好意思打招呼)。下面這首詩的翻譯源於我讀到博爾赫斯《地圖冊》(Atlas)中的一篇“格雷夫斯在德雅[1]”:
……我要在這裏回憶他一首詩的情節。
亞歷山大並沒有在三十二歲時死於巴比倫。在一場戰役之後他迷失了,用去很多個夜晚尋路穿過一座樹林。最後他看見了一座營地的篝火。斜眼與黃皮膚的人們接納了他,解救了他並最終把他收入了他們的軍隊。他忠於他作爲士兵的命運,在一門他全然無知的地理學的沙漠中投身漫長的征戰。有一天軍隊發餉。他在一枚銀幣上認出了一張側臉,自語道:這是我下令爲慶祝埃爾比勒[2]的勝利而鑄造的紀念幣,那時候我是馬其頓的亞歷山大。
[1]Deyá,西班牙馬約卡島(Mallorca)上的小鎮。
[2]Arbela,位於今伊拉克境內,公元前331年亞歷山大大帝在此擊敗了波斯王大流士三世。
我曾經有一個想法,希望可以將博爾赫斯的寫作中提及的作品都翻譯出來,出一套“博爾赫斯的書房”系列——或許這是我們在現有的各種譯文之外,讀到與博爾赫斯有直接關聯的新東西(沒有這些作品就沒有我們所知的博爾赫斯)的一種方式吧。當然這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情,事實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爲這套書大概足以填滿博爾赫斯擔任館長的那個圖書館了——單是百科全書就有那麼多種,是否還要包括《特隆百科全書》呢?不過僅僅幻想它存在還是可以的吧,不妨把下面這首譯詩當作在其中偶然翻到的一頁。
殘幣
(致空軍士兵338171,T. E.肖[①])
將亞歷山大王奉爲神明的
是馬其頓方陣響徹雲霄的歡呼,
是近日臣服的寬廣世界悽然的呻吟。
若非一個神祇誰可如此席捲他們的驕傲?
他並未將一個女神帶上他的王座
如父輩的作風,猶記得怎樣的災禍
朱諾的嫉恨之眼曾加予她的夫君。
泰伊思[②]固然美貌;但他必須把持自己。
他也不會將自己列爲一名尋常神祇
與印度或埃及的諸神劃歸同儕
他曾羞辱過他們;即使對其父朱庇特
也無甚敬畏(因朱庇特竊取了薩圖恩的首肯[③])。
此刻沉思:“已知的國度無一
曾向我作出抵抗,無一曾否拒我
無限的權力,無限的思與知;
還有什麼在等待我雙手的確認?”
亞歷山大,於心滿意足之中,
推想:“全能的真正本質
乃是無限的可能與目的,
而必然包括它亦有止境這一點。
“因此有限乃真正神格之終極考驗,
它也不會黯滅自由生命的榮耀。
我必要以自毀來成就我自己。”
那怪異的話語令他征服的激情重燃。
他寄身於人的肉體。妖魔抓起他飛往
一個超乎他所知的黃色民族之地,
而他既對他們毫不瞭解,便欣然視之爲
至爲確切的證明,即他已將神格放棄。
在馬其頓很快便傳言四起:
“亞歷山大,我們的神,已死於熱病;
半神之輩正在瓜分他遼闊的疆域。”
故而亞歷山大,作爲神,確已死去。
但亞歷山大這個人,黃膚的鄉民
見他赤身流浪,持一柄無鞘的短劍,
卻讓死亡,這陌生人的命運,寬赦了他。
喜不自勝中他順服那異國的枷鎖。
此刻他加入前線的衛兵連隊
同獄囚和隨意強徵的俘虜爲伍;
在隊中那些已自感冒瀆了君王,
又覺自戕過於直接與艱難的首領
教他新的語言與士兵的營生,
與他曾經傳授的職業幾無相似之處。
他爲自己愚蠢的侷限而自豪:
每一次轉身他的手和腳都備受羈絆。
“你父親是誰,朋友?”他答:“朱庇特。”
“他父親?”“薩特恩。”“他父親?”“混沌。”
“他的呢?”於是亞歷山大失了尊嚴:
十個父親爲一個男人應當證明的最少數。
鞭抽與杖笞,饑饉與焦渴——
這一切他坦然承受,決意從未
動搖,在他心中也從未探詢是否
諸神依其律法可受自我的詛咒。
因此他日漸蒼老,喫他節儉的米,
忍耐堡壘冰冷城牆之上的守望,
注目穿越沙漠荒涼的里程,
將皮革與鋼鐵擦亮;或是搖骰子。
他不會像奧林匹亞神般做夢,也不會
努力爲自己增添舒適或求晉升,
也不曾躲過刑臺,當他在暴怒之際,
擰了一個下士的鼻子並呼之爲“狗賊”。
他的同伴譁變索要自己的軍餉——
“皇帝加冕以來我們始終一無所得。
每年一枚金幣便已欠賬十五枚。
三分之一數額即可買我等自由,”他們說。
軍餉的錢袋終於到來,正當希望已冷,
儘管尺寸大爲縮小,相較它最初
由司庫大夫公佈之數;此人,確切無疑,
已然截留三分之一的銀與全部的金。
每一名官員都曾染指這個錢袋;
而那些邊境的校尉,本已失望於
長久的拖欠,將餘下的每個銅錢吞沒;
但出於禮貌歸還了一點散碎的零頭。
他們告知衆人:“因爲軍餉未至,
我們將從我們過於慷慨的腰包裏預付
給每一個守衛的人,一枚銀幣。
等你們拿到自己的欠款再償還吧。
士兵們,滿腹怨言卻倍感欣喜於
一杯飲,一匹布的希望,接受這恩惠;
而亞歷山大,邁步走向領餉臺,
敬禮並獲取他的小錢而毫無驕傲。
那錢幣鑽了孔,與此國的銅錢一起串在
一根繩上,一邊擦得玻璃般光滑;
但那人頭,被切掉了頭髮和脖子,卻證明
曾經有過一場宏偉的,更盛大的鑄造。
亞歷山大,此刻凝望着它,
哀嘆它是一枚亞歷山大的金幣
由埃爾比勒戰獲的金塊鑄造。
它怎會來到此地這些斜眼的人中間?
他僵立在一場疑惑無着的恍惚中
直到一鞭抽在他肩頭,一個聲音咆哮:
“你不滿意麼,你這陰溝裏的雜種?”
於是他再次敬禮並轉過身來,
對此事意味着什麼更加疑慮重重。
他失去的帝國,那麼說,並非囊括萬有?
而這枚金幣,雖已破相,又怎可侍奉
一個此刻存在的權力彷彿它從未存在過?
“我必須重啓我的神格嗎?”但他深知
無物可以改變那既定的有限之進程;
他將這錢幣花在一場魚與杏仁的筵席上
便返回城牆堡壘,能走多快就多快。
[①]T. E. Shaw,原名Thomas Edward Lawrence(1888-1935),英國作家,考古學家,軍人,外交官,以“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聞名。
[②]Thaïs,希臘名妓,曾伴隨亞歷山大大帝征戰各地。
[③]羅馬神話中薩圖恩(Saturn)被朱庇特(Jupiter或Jove)篡奪了主神之位。
陳東飈 FrankC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