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灼塔

我抑鬱的那兩年,總是頻繁地夢見一片山林,那裏深邃得如同迷宮,那些過去發生過的事或從前想象過卻從未發生過的事,用我無法理解的方式發生在那片山林,我在山林裏奔跑,可就是跑不出來,也死不掉,於是我給山林取名叫灼塔。

我的心理醫生建議我把夢境寫出來,不管如何荒謬可笑,記錄下來,就像寫別人的故事。以下故事就是一些夢境裏的故事。

在灼塔,親密的行爲被人們所不恥,他們住在同一片山林,相安無事又相互鄙視,他們不相信祈禱能帶來什麼,也不相信自己。

我的父親在灼塔是一個山林獵手,最擅長捕蛇和兔。而我的母親就像春天想要逃進花叢又被抓回來的粉色獵物,毫無抵抗地成爲父親的寵物。兩人的結合,幾乎嚴絲合縫,我成了多餘的人,有時候我寧可相信我並不是他們生出來的,而是爲了某種生活趣味撿來的孩子。

人們只說父親是個優秀的獵手,卻不怎麼關心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反正在我心裏,他是一個俗氣的父親,因爲他要求我要像我母親那樣溫馴,而我偏不,我纔不想成爲母親的衍生物。他曾一次次試圖改造我,一次次失敗後就再也不管我了。

在灼塔山林,父親意氣風發,征服欲強烈地散發着烤肉的糊味,只有我覺得他無聊透頂,幾乎毫無光輝。如果說他還有什麼光輝的話,就是他這樣自傲的人,竟然還有一個性格沉穩又似乎無所不能的朋友,其實也談不上是朋友,算是酒友。

我喜歡他這個朋友,勝過喜歡我的父親。他的名字叫沐綻,父親非要我喊他沐伯。每次見到他,我總是有些靦腆,並固執地喊他“沐綻叔”。他對我看着很冷淡,偶爾會從口袋裏掏出一些野莓果,黃色杜鵑,火山石什麼的送給我,也不說話,顯得漫不經心,外人根本看不出他對我有什麼特別關愛,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和別人不同。

有一天,他站在我家院子裏的一口深井旁邊抖落菸灰,我剛好從一棵梅花樹的樹影裏移出半邊身子,我們四目相對,他若有所思地說:“你越來越像一頭小獅子了,和你母親一點都不像,這片山林根本就沒有獅子,大概也沒人見過真正的獅子。”

我聽得心驚肉跳,又開心地想要飛起來,這樣的話我第一次聽,從未有人將我和我的母親剝離出來,說我像獅子,而人們根本就沒見過獅子,而母親像兔子,我是我母親的女兒,所以人們才誤認爲我也是兔子。

但接下來他說了一句:“那個長得像河馬一樣的小夥子,今天怎麼沒來送花?”這句話又和別人嘴裏說出來的一樣令人生厭,我說:“不要你管。”

他笑了笑說:“小心你會愛上他喲。”

我早就跑進屋裏,母親正在廚房做飯,穿着一件藍色旗袍,她曾說過,如果她不穿着這件藍色旗袍做飯,她根本就沒有勇氣走進廚房,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對抗什麼,才養成這樣一種偏執的怪癖。

我瞥見母親手裏拿着刀,動作古怪地切着白蘿蔔,那些白蘿蔔像是慢慢受刑般從母親的手裏從圓形變成大小相同的正方形,我瞬間就失去了喫飯的慾望。

母親回頭衝着我笑,又看了看院子裏的沐綻叔,愣了一會神,這時父親已經在竹亭裏安放了火爐,一張八仙桌和幾瓶酒。火爐上架着烤架,上面亂七八糟地放着兔子肉和瘦巴巴的鳥肉。

沐綻叔已經不再拿着煙站在一邊沉默,而是和父親面對面坐下,聊天,喝酒,喫肉。

灼塔山林在下雪的日子總是很柔軟,天地是一片混沌的白。父親仰靠在一張竹椅上,說話的時候,會突然發出令人心顫的聲音,然後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沐綻叔在一邊也不奇怪,也不迎合,一隻手握着酒杯,一隻手上拿着烤肉細嚼慢嚥。

我躲在我的小屋裏,趴在窗戶上觀察他們,我實在看不出父親是喜歡和他在一起,還是純屬因爲生意上的關係才和沐綻叔喝酒。

畢竟父親打來的獵物都是通過沐綻叔才賣上好價錢,其中賣的最好的是烏蟒蛇,用來燉湯味道鮮美,泡酒喝也深受小城人喜歡。

下午的時候,龍野又來了,手裏捧着梅花,我躲之不及,氣呼呼地說:“你又來幹什麼?你這樣我在灼塔恐怕待不下去了。”龍野把花摟在懷裏,說:“那和我一起去黑小城,我們一起工作,下班喫餃子。”

我做出想要吐的樣子,說:“別說餃子了,我最討厭喫餃子,我喜歡大塊喫肉,大碗喝湯。”龍野說:“那我們就喫火鍋吧,怎麼樣?”我又氣又覺得好笑,說:“我也不喜歡喫火鍋。我再說一遍,你不要這樣,要不然我真的沒辦法住在灼塔了。”

龍野說:“那像我一樣離開這裏,我們去黑小城,騎車夜行或者週末一起坐過山車。”

我說:“我要遠離你,不會有什麼我們。”說完,我跑向父親的小亭,沐綻叔似笑非笑地對父親說:“你看,兩個年輕人聊得多開心,我們兩個大男人在一起實在是好無趣。”父親喝得有些飄,說:“我這閨女我都惹不起,那小子算哪根蔥?哈哈……”

母親已經在旗袍外面套上一件雪白色羽絨服,也坐在亭子裏剝松子。三個人像是看笑話般看着我趕走了龍野。我又躲進屋裏,拉上窗簾,暖爐散發着徐徐熱量,我隨手拿起一本《古詩十九首》念起來,覺得煩悶,又趴在窗口,觀察他們三個在亭子喝酒聊天,母親陪笑,父親手舞足蹈,沐綻叔看向遠山,手裏又夾起一根菸。

沐綻叔也有個女兒,比我小几歲,每個週末會隨他的父親到灼塔玩。每次沐綻叔收集好獵手們的獵物並裝上紅色大貨車後,通常都會上我家來找父親喝酒。父親酒量差,又愛喝,喝到九分醉意的時候,就開始瞎編故事,誰也無法打斷他,他就一直講,講到自己躺在椅背上呼呼睡着纔算結束。

我很厭煩父親的這些行爲,覺得很丟人。我以爲別人也會如此認爲,直到有一次沐綻叔的女兒坐在父親的對面,入迷地聽那些故事,並且發出“哇哇”的聲音,又轉過臉來,對我說:“你的爸爸好可愛,我喜歡他的那些故事。”我看了看已經睡着的父親,找不出任何有關可愛的影子。我一臉驚訝,隨口說了一句:“那送給你做爸爸好了。”

沐綻叔坐在一邊臉色和我一樣難看,沒想到這姑娘想都沒想,就說:“那太好了,作爲交換,我把我爸爸送給你吧。”

我和沐綻叔在那一刻像是達成某種默契,突然大笑起來,笑着笑着,我突然意識到,如果這是事實,沐綻叔是我的父親,那幾乎是我很久以前的渴望,我曾渴望他是我的父親,一個睿智又像是知己一樣的父親。

沐綻叔每天都會來灼塔,臉上少有微笑,人們關於他的流言,說來說去也就三件事:第一,沒有結婚就有個女兒;第二,女助手一個月換一個,都是漂亮面孔;第三,純粹因爲長相兇,就說他各種壞。可是人們還是盼着他來,因爲他從來不缺斤少兩,也不虛報價格,是個值得信任的商人。

從前我也盼着他來,現在我盼着他能帶我離開,聽說他在黑小城有一座種滿玫瑰和茉莉的院子,我一直很想去看看。

再過一年,我也要離開灼塔,去黑小城生活。那裏有來自各個山林的年輕男女,我將在那裏找到謀生的工作和可以結婚的人。

這古老的成長儀式,如今這一代年輕人並不在意,甚至並不把黑小城放在眼裏,他們的內心渴望更遠的遠方和不一樣的活法。

灼塔人向來不屑和灼塔人結婚,迷信混合婚姻,只要不是同一個山林的人,和誰結婚都可以。灼塔人接受的是家庭式教育,他們相信能在山林中活下去,就能在黑小城活下去。按照習俗,我將在二十二歲那年某個灰色的清晨,一個人獨自乘舟從歸己河離開灼塔。那天會有一個神祕人送來船和一句忠告。還有就是家人不能送別,一旦發現,將會成爲灼塔人恥笑的對象。

這裏的人,面子比什麼都重要。

以後想回來就回來,不想回來也沒關係。但一定要在黑小城住上至少一年。

我曾偷偷和龍野去過一次黑小城,這在灼塔算是傷風敗俗,至於爲什麼傷風敗俗,也沒人說得清楚。但我不管,我喜歡那裏的高牆小巷像八抓魚一樣向着未知曲折。那天我站在黑小城的街角,突然聞見水果店裏傳來芒果的氣味,還有大型農貿市場裏的魚腥味,心生留戀,好像我本該就屬於這裏。這些氣味和山林裏的泥腥味不同,這裏躁動不安,像隨時都會有奇蹟發生,不像在灼塔,即使吶喊,也只能聽見自己的迴響。

那次回來,父親用他的蛇皮腰帶抽我,瘋了一樣地抽。一邊抽一邊吼:“爲什麼總是不聽我的,爲什麼總是做我不喜歡的事,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母親坐在一邊不說話,也不看我。

龍野的父親是個古板的捕鳥高手,他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決絕地不再認龍野這個兒子。於是龍野樂得就去了黑小城,並跑來跟我說:“現在我不是灼塔人了,我們可以結婚了。”

在那種火熱的氣氛下,我差點愛上他了,心砰砰亂竄,但僅存的一絲不安提醒我,我不可能愛他,我怎麼可能愛上一個長得像河馬的人,這違背了我的審美,還有別的一些原因,反正我當時心裏很亂,我說:“不會有什麼我們,我們沒有未來,即使以後我來黑小城,我要找的結婚對象也不會是你。”

說了很多遍這樣的話,龍野還是每天都來我家,在某些沮喪的下雨天,我有種想要去死的絕望情緒湧起的時候,我還是盼着他來,他手裏捧着鮮花,專注地看着我,這份被愛的情感安慰了我,我甚至自私地想,就這樣只愛我一個人,不要愛上別人。

那天我粗暴地趕走了龍野,可能是一種表演。沐綻叔說我可能會愛上他,爲了對抗這句話,我扔掉了梅花,龍野第一次生氣了,憋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沿着雪白的山路跑走了。

我若有所失地躲在屋裏,感到心痛,我無法理解這心痛,就像我無法理解爲什麼每次看到雪地上的月光,會突然安靜下來一樣。

我感覺心裏丟了東西,可我不知道到底丟了什麼,也就無從找起。每天我還是期待着沐綻叔來,但我並不喜歡她的女兒來,她總是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說我的父親如何可愛,有趣,甚至還用到溫暖這個詞。

沐綻叔和我一樣不自在,只有父親喝得醉醺醺,像個天外人,說完他的故事就呼呼大睡。我們三個人之間的微妙情緒,他全然不知。有一次,我試探性地偷偷問沐綻叔的女兒:“你也覺得你的父親很俗氣嗎?”

說完這句話,沐綻叔的女兒眼睛亮了起來,把我拉到一邊,說:“你也這麼覺得?”我看了一眼躺在椅子上流着口水的父親,說:“我的父親的確很俗氣,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她來了很多次,因爲討厭她的緣故一直沒有問她的名字。

“你爸都沒有和你提起過我?我叫沐秋,我知道你叫左小約。”

“我和我爸平時不聊天。”

“我也是。”

這算是一個和解的開始。儘管後來她的行爲如故,總是誇張地在她的父親面前誇讚我的父親。突然有一天我恍然大悟,爲什麼我從來不在我的父親面前誇讚沐綻叔?也許我並不在意我的父親是否愛我,而沐秋卻在乎。

那些用來讚美父親的話,不過是故意說給她的父親聽。我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可愛的擋箭牌,我開始慶幸他每次都喝得爛醉。

這種微妙的狀態一直持續到第二年春天。三月末的一個下午,沐綻叔身邊沒有女兒,也沒有助理,我的母親總是頭腦暈沉,說是怕風,不想出門,父親又天天去打獵,我終於有機會和沐綻叔單獨相處。

那天下午,我主動去找他,他在一處山坡上坐着發呆,我走近他,聞見空氣裏都是野蘑菇的氣味。我也坐在草地上,有些害羞,但又迫不及待地問他:“沐秋好久沒來了,她去哪了?”沐綻叔說:“去找她母親去了。”

“她母親在哪?”

“我也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她又怎麼找?”

“她偷看了她母親寫給我的信,她要去信上的地址去找她,剛纔我說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她母親還在不在那裏,畢竟那是十幾年前她母親寫給我的信。”

“你怎麼不阻止她,就不怕她出事?”

“她想去就去吧,她已經十八歲了,可以照顧自己了。別說我了,說說你。”

“我沒什麼好說的,還是說你比較有趣,你真的沒結婚嗎?”

沐綻叔笑起來,我咦了一聲,說:“你好像很少笑,我的這個問題很好笑嗎?”

“不是你的問題好笑,是你很好笑。”

“我哪裏好笑了?哼,別轉移話題。”

“怎麼說你纔會懂呢?很久以前我和她的母親相愛過,一起生活過,後來我們走散了,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我低頭拔着野草,突然想起龍野,我們也好久沒有見過了,我在心裏鄙視他,莫名其妙喜歡我,又不喜歡到底,真是差勁。

沐綻叔看我不說話,又慢慢說道:“那天我在黑小城看見龍野了,他說他要結婚了。”

我猛地站起來,一陣頭暈,氣呼呼地說:“你幹嘛要提他,我都快忘了有這個人,他結婚關我什麼事,再過幾個月,我也要離開這裏了,我也要在冬天的時候結婚。”

說完,我跑走了。風吹在臉上柔軟地像鳥類的羽絨,白色的碗花散發着令人厭惡的香氣,像是從我的心裏噴湧而出的複雜情緒,這個時候沒有朋友是一件多麼難熬的事,而我把我唯一的朋友也弄丟了。

在灼塔,山林廣袤,人們相互住的很遠,女人們也不經常出門,男人們又相互較勁,所以孩子們之間的關係也很冷淡。

那時我想要逃離母親,又要反抗父親,每天白天就在山間晃盪,中午也不回家喫飯。有一次走到悠字山谷,離家已經很遠了,我餓得兩眼發暈,肚子像是火燒般難受,就在這樣難堪的處境下,我遇見了鄔幻。

她看上去很安靜,穿着黑衣黑褲黑鞋,襯得皮膚雪白,眼睛閃着亮光。她看見我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就把我領回家,熱了一碗紅薯粥給我喫。她的母親聽說我是左奇的女兒,一邊誇讚父親的獵蛇本領,一邊又給我煮了一碗紅糖雞蛋湯。

鄔幻不愛說話,但並不拒人千里之外,我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不易察覺的欣喜,那一刻,我認定她像我一樣,也渴望朋友。

慢慢我們經常見面,準確地說,是我一次次去打擾她,並在確定了她好像並不反感我來找她玩之後,我說得越來越多,她總是安靜地聽着,有時會跟着我的情緒或皺眉或微笑,有時又天真地迴應我說:“誰知道呢?也許吧。”

去年冬天,我又開始抱怨父親的各種毛病,她一開始默默聽着,直到我說到沐秋對父親的崇拜如何可笑那段,她突然紅着臉,大聲說:“你有沒有想過,至少你還有父親,比起那些沒有父親的人幸福多了,你到底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我瞬間感到羞愧,一直以來,我都不敢問她爲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親?

那時我把她當作我的影子,而不是鏡子。如果她是鏡子,我在鏡子裏看見了我的自戀和孤獨,那份孤獨鄔幻也有,但她選擇傾聽,直到她再也不想聽了。

我漫無目的地亂跑,像是要甩掉身體的重量,想要變得輕盈自在,直到我跑到悠字山谷。我看見一個穿着黑色長裙的女孩坐在石頭上看着遠山發呆,手裏拿着口風琴。

我像是看見了雪夜裏的月光,突然安靜下來,接着不管不顧,跑過去一把拉起女孩的手,用力地擁抱她。“對不起,我不該只關心我自己。”我哭着說,但已沒那麼傷心。

我說:“我們還是朋友嗎?”

鄔幻手足無措地任由我抱着,她一定是沒有經歷過如此濃烈的情感,臉上表情很詫異,但又覺得整個人不再緊繃了。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笑了,我從她的懷裏退出來,覺得自己很丟人,也大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天快黑了,遠山沒入一片灰色,落日的那方天空一片紫霞,像是炭火色圍脖圍在遠山的山頂上。

她說:“我最近學會了吹口風琴,但吹得不是很好,你想不想聽?”我點頭,她又在坐在那塊石頭上,春風搖搖晃晃,像是燃着香薰,吹來花香,山林的泥腥味。

她的黑色裙襬拖在野花遍地的草地上,嗚咽的琴聲緩緩流過我的耳朵,幽靜的旋律在山間迴響。我說:“鄔幻,這個夏天我們一起離開灼塔,好嗎?”

鄔幻吹完一曲,把口風琴緊緊地捏在手裏,說:“我暫時還不能離開灼塔,我要照顧我媽,我也不想早早結婚。我知道這會讓我看起來像個怪物,但其實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你到底是不是怪物?還有你不用和說對不起,沒有父親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有父親有時也是一場災難,我都想明白了。所以你不用感到抱歉,你走的那天,我會去送你,我知道你的父母不會送你,但我一定要送你。”

我還想要說些什麼,突然聽見父親呼喚我的聲音,天空的炭火熄滅了,黑色淹沒了春日的繁盛。我說:“那就這樣說好了,再見。”

我不情願地跑向父親,難得的是,父親沒有吼我,這是個別樣的春天,父親變得不像從前的父親,竟然有時對我客氣起來。我不太習慣他的轉變,回去的路上,我無話可說,父親也悶悶不樂。

快到家的時候,父親突然開口說:“你媽好像生病了,你感覺到了嗎?”

我說:“怎麼會?她不一向如此嗎?”

父親說:“昨天我給她摘了她最喜歡喫的野草莓,她臉上居然沒有任何表情,甚至表情有些僵硬,以前她即使性格寡淡,但只要看見草莓還是會很開心,但現在我根本看不出來她是開心還是痛苦?”父親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壺酒。

我說:“別擔心,她不會有事的。”我嘴上如此說,腦子裏無法理解地湧出一個奇怪的畫面,我看見一座沒有門的牢籠,裏面住着一隻兔子,牢籠邊上開滿鮮花,月光把鮮花的影子拉得變形,那些鮮花的影子和牢籠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父親又喝得有些暈,我扶着他回家,母親躺在牀上,像是睡着了。我努力回想起母親近來的行爲,的確很異常。

從前雖寡言少語,但性情靈動。每到春天她偶爾也要跟着父親一起去打獵,並帶回來一些形狀奇特的石頭或者紫色瓢蟲的標本。

細細想來,母親已經好久沒有出門了。我每天都在山間遊蕩,回來就低着頭喫飯,我們也很少聊天,我和她也不親密,我甚至同情她,在和父親的關係裏,她的處境可能就像我所想象出來的身在牢籠,可是母親竟然因爲鮮花和月光而忘了逃跑,這樣的事如此平常,又如此令我震驚。

我開始回憶,在很久以前,那時我一邊反抗父親,一邊把沐綻叔想象成我的父親,同時我也在尋找一個理想中的母親。

這比尋找理想中的父親更難。灼塔的女人們幾乎活成同一種女人,隱忍,賢惠,少有自我。但也有例外,有一年春天,我就遇見過一個很特別的女人,她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種着竹子,桃樹還有枇杷樹。

那年春天我感冒後咳嗽得厲害,一直不見好,母親說喝點枇杷葉煮的水,看有沒有效果,父親就說去灼塔最北邊的許沙家,她家種了很多枇杷樹。

我見過許沙幾回,她給我的印象像是我見過的一種刺很多的黃色玫瑰花。她那時已經離開灼塔並和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結婚,偶爾回來看她的母親。那天我咳嗽咳得頭暈目眩,走了很遠的山路纔到許沙家。

我一進院子,撲面而來的是桃花的香氣,耳邊是竹林隨風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蟲子在啃咬樹葉般令人心裏發慌。

我擡頭看見許沙正靠在一張竹椅上用桃花染指甲,我咳個不停,稍微舒服一會,趕緊說:“許沙姐,我可以摘點枇杷葉子嗎?”

許沙撇了我一眼,說:“不行。”

我臉漲得通紅,又是一陣咳嗽,我只好說:“我媽說枇杷葉可以治咳嗽,只有你家有……”我話沒說完,許沙說:“我有那麼老嗎?不要叫我姐,叫我許沙就行。喏,樹在那呢,自己摘吧。”

我說完謝謝,趕忙跑到樹下摘葉子。這時許沙母親從外面回來,一看見我,笑着問我是不是左奇的女兒?我說你怎麼知道?許沙母親手裏提着一個籃子,裏面都是野菜,她走路帶着風,笑哈哈地說我長得太像我父親。又說起小時候和我父親關係很好,常常一起在雪地裏追兔子。

她又說了很多話,院子裏突然好熱鬧,麻雀,蜜蜂,在樹上和花叢裏也叫個不停,甚至我有種錯覺,我能聽到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我摘好葉子,準備要回去。

這時許沙的媽媽,從屋裏捧出一碗褐色的湯放在我手上說:“喝了它,這個比枇杷葉子好。”我疑惑地捧着那碗不明湯水,猶豫要不要喝的時候,許沙走過來,摟着她母親的脖子,又取笑我說:“別喝,小心有毒。”

她母親笑着輕捏她的耳朵說:“別聽她胡說,這是魚腥草,放心喝。”我聞見一股腥味,想要嘔吐,只好捏着鼻子喝完。

許沙母親手裏拿着一個布袋,說:“這裏還有一些,回去可以煮水喝,不怕味道難聞還可以涼拌着喫。”

我當時很詫異,許沙和母親的關係怎麼可以這麼隨意,平等,像是朋友。

後來,我懷着好奇的探索之心,又去了幾次許沙家,那時我的咳嗽已經好了。許沙在黑小城很少回來,大多數時間,許沙母親都是一個人在家。我竟然沒有覺得尷尬,而是跟在她後面,問東問西。她幹活利落,一會編草蓆,一會醃製蘿蔔,一會跑到屋裏拿出香腸,草藥放在院子裏晾曬。

我從父親那知道她的名字,一個很特別的名字:許悠。我瞭解她越多,就越渴望她是我母親,尤其是看她做飯,饞得我口水直流,那種全然投入的快樂情緒,食物像是得到尊重般,即使是普通的蘑菇青菜,味道也好極了。我詫異同樣是蘑菇和青菜,她做出來的那麼好喫,而母親做出來的就毫無食慾呢?

她幾乎什麼都會,打獵,種菜,養雞鴨羊,還會種草莓和做傢俱。許沙從黑小城學了烹茶和插花,她也學會了種茶和養花。

每次母親說,你怎麼不像誰誰那麼聽話,我就回,你怎麼不像許沙媽那樣從不抱怨又無所不能。母親很少激動,但那次我說完,她摔了東西,並惡狠狠地說:“滾,你和你爸一樣沒良心。”

母親的話像一面令人不安的牆,阻止我去找許沙的母親,從此我很少去許沙家。我把理想中的母親藏在心裏,又開始幻想我理想中的父親。在灼塔,大多數別人的父親都和我的父親一樣,活得粗糙,性格暴躁,每天用酒精把自己灌得暈暈乎乎,又愛教育人。

我最討厭他們一見到我,就說我像我的父親,每次我都冷着臉,說:“我誰都不像,我就是我自己。”他們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取笑我父親說:“這孩子到底在說什麼?”父親就拿眼瞪我,我也瞪着他。

只有沐綻叔能應付這些老男人們,他們從不亂開沐綻叔的玩笑,老老實實一起喝酒,吹牛,並期望他們的獵物能賣上好價錢。

在那些獵手眼裏,總是穿着卡其色風衣的沐綻叔自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他不愛笑,又長相兇猛,感覺這樣的人不好招惹。

可能只有我看見過他黃昏後那種帶着紫紅色柔光的一面。如果他是我的父親,那些獵手們說同樣的話,絕不會像父親那樣只會拿眼瞪我,而是像我想象中那樣,瞪着那些老男人們,說:“你們不覺得我女兒說得對嗎?”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院子裏落了一地火燒般的石榴花。母親病得更嚴重,她的臉像是被凍住了,凍住的那個表情像是一種驚恐的發問。父親也不帶母親去看病,甚至不讓母親出門,好像母親生病是很丟人的事情。我的情緒處於一種厭煩到極致後的放縱狀態。我無法理解地坐在窗臺思念龍野。

我開始給他寫詩,寫了撕,撕了寫。我,母親,父親,在一個諾大的家裏各自孤獨,就像我們的心門上長滿苔蘚,進門要小心滑倒。父親總是晚歸,我猜想他是無法面對臉上有着可怕表情的母親。而我逃離母親折磨的方式,就是把母親的臉想象成一種春天的植物,它的根還活着,枝椏已經枯敗了。

我突然很想去找許沙的母親,我已經不太在乎母親的看法了。夏天就在眼前,就在風裏藏着,溼漉漉地清涼。

山林一天天繁茂,那些山陰的地方長滿着蕨類植物,它們和我很像。

我走了很遠的山路,衣服都溼透了,很熟悉地推門進入那片竹林掩映的有縫隙的陰影裏,在喘氣和目光都還顛簸的混亂中,我看見了父親高大的背影。

那是一個陌生的父親,陌生地像一個男人。而許悠變得靈動起來,她從一個理想中的母親變成一個女人,一個雖不再年輕卻枝繁葉茂的像烏桕樹般的女人。

他們把世界置之度外,深情擁抱。沒有言語,我猜想在我來之前,他們已經用完了所有的詞彙,實在沒辦法,才擁抱在一起。

我猜許沙也許早就知道了她母親的祕密,所以她很少回來,她愛母親的方式一定是這樣的:自由,寬容,並理解愛情的好處。

而我呢,心中沒有恨意,只有疲倦。我悄悄離開,用一種落葉的速度,好像我期待着父親快點結束,然後能看見我。

我感覺時間已經不存在了,父親遺忘了我,也遺忘了母親。我在那片雜草叢生的山坡找到了沐綻叔。我們的關係,已經發展到每次聊到最後都會不歡而散,然而再次重逢,又能安靜地坐在一起聊起新的話題。

我說:“沐秋找到她母親了嗎?”

“找到了,她居然還住在老地方。”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猜她可能一直等着你去找她。”我胡亂說着,心裏突然湧起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嗎?可是我們爲什麼要找到彼此呢?”

我鼓起勇氣,快快地說道:“你可不可以愛我的母親?”

沐綻叔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我又說了一遍,他還是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

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好荒唐,但在那一刻,我爲什麼會湧起這樣的想法呢?它一定有它的合理性。如果沐綻叔愛上我的母親,或者給我母親愛,母親的病也許就好了。

沐綻叔遲疑了很久,才說話,他說我不可以這麼做,只有相愛的人在一起才能獲得快樂,愛看似毫無道理,但也是發自內心的理性,我沒辦法假裝去愛一個人。

我說:“我母親不值得你愛嗎?”

他說:“我並不是說你母親不值得愛,她的問題是她得愛自己。”

“怎樣才能讓她愛自己?”

“我也不知道,愛自己這種事常常讓人誤解,比如被說成是自私,小氣,放縱,愚蠢,感情用事……”

沐綻叔沒有說完,我迫不及待地說:“請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

他說:“我真的不知道,我愛自己的方式,就是敢說不和隨時保持體面。”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們難得沒有聊崩,我說:“你這麼好,她爲什麼要離開你呢?”

他別過頭去,看了看遠處的牛羣和炊煙,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好像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又似乎想要對我說點什麼。

就這樣安靜了幾分鐘後,他說:“她離開我,並不是因爲我不好,而是不愛了。”

我怕他再次突然提起龍野這個人,假裝有事跑走了。其實,我也分不清愛一個人,是因爲他好,還是因爲就是愛了,無所謂他好壞呢?人們常說的好壞,本身就令人懷疑。

我也一直在用頭腦去分析,我對龍野莫名的想念又是什麼?難道說我愛上一個曾經強烈愛過我的人?我愛上的是他的這個人,還是他給我的那種被愛感?

如果他繼續每天來我家,我還會想念他嗎?爲什麼分離就令我產生一種我也愛他的焦慮感呢?我頂着滿腦子如同亂葦的想法,不知不覺到了家門口。

我這才恍然大悟般,在心裏驚歎:我那俗氣的父親和我理想中的母親相愛了。

父親變成一個戀愛中的男人,我理想中的母親變成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父親只用了一個擁抱就讓我的願望實現了:許悠和父親組成一個愛情層面上的夫妻。

於是就好像許悠成了我的母親。

奇怪的是,一旦這種假設成立,許悠就變得可惡起來。我開始慢慢親近母親,對她充滿同情,又怨恨,我覺得我的母親應該戰鬥起來,而不是用自閉的方式殺死自己,這樣一點都不優雅,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有一天,母親穿着藍色旗袍在廚房做飯,我幫她洗好西紅柿,黃瓜和菠菜,她動作緩慢地像一隻樹懶一樣切着黃瓜,整個人在神遊,下巴因爲僵硬的面部表情有點塌。

我看着心裏一陣惱火,就搶過她手裏的刀,大聲喊:“能不能把你身上的旗袍脫了?能不能?能不能?”

母親臉上毫無表情,眼睛裏卻湧出眼淚,她的皮膚像是香蕉皮一樣暗黃,彷彿瞬間她變成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

我說:“你爲什麼哭?”

她不說話,低着頭坐在地上抱着腿哭。她很少哭,至少在我面前,她從來沒有哭過。

我把她扶起來,坐在一張矮凳子上,她一下子沒坐穩,一屁股又跌到地上,她的哭聲從嗚咽變成嚎啕大哭。

我說:“這個夏天我就要離開灼塔了,你這樣我怎麼放心?以後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無論是穿旗袍做飯還是活得像個沒有澆水的植物,都隨你,也不要管爸爸怎麼想,也不要想自己怎麼想,從這個屋裏走出去,想看什麼就看什麼,不想看也沒關係。”

母親哭聲小了點,紅腫的眼睛讓臉看起來有了神采,比起她不哭不笑的樣子更生動。

我又說:“就這樣哭,也沒關係。”

母親還是不想理我,但她的大哭似乎打破了我從前以爲的我是多餘的想法,她和父親從來都不是嚴絲合縫,我們三個,都是孤獨的樹,像是無法靠近又無法離開的三棵樹。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親口告訴母親關於父親和許悠的那個擁抱,我不是在保護母親的自尊心,可能我是在保護我自己。

一旦母親知道這件事,它就超出了擁抱的含義,變成世俗意義上的背叛和傷風敗俗。

還有就是,那天我看到的父親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父親,那樣忘我的溫柔,他作爲父親,從來沒有給過我,作爲丈夫,他也沒有給過母親,但作爲男人,他給了許悠。

整個夏天,我沒有爲離開做任何準備,比如整理些什麼,計劃些什麼,或者安排好和應該告別的人告別。

我每天在山林晃盪和等待。我似乎在等一個瞬間,那個瞬間,我會突然對自己說,就現在,就現在,別害怕,去踏上陌生的旅途。

有一天,下了一夜的暴雨,整個山林陷入一片迷霧中,我沒法出門。我只能在屋裏睡覺,半睡半醒間,我聞見一陣蔥油餅的香味,我立刻跑到廚房,看見母親穿着一件純白色、領口繡着玫瑰花的短襯衫在做飯。

平底鍋上烙着第三張餅,我突然餓了,笑着走過去,說:“我好餓,我要喫。”

母親的臉像是浸泡過的熟米粒,變得柔軟又很粘人的感覺,她說:“多喫點,喫完我再烙,一會去喊你爸過來喫飯。”

這時父親已經站在廚房門口,笑嘻嘻地走過來,說:“好香,我都餓醒了。”

我喫完第三張餅,感覺心裏某個地方有光進來,雨聲還在屋外,在山林,而我並不覺得世界潮溼又煩悶,而是一種我無法描述的快樂。我突然說:“爸媽,我要走了。”

他們先是一愣,接着父親先說:“決定了?”我說:“是的,決定了。”我說完,父親跑到他的房間拿來一個大布袋,裏面有整齊的錢,一把短刀和一封信。

母親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說,又好像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很久,我已經站在院子裏,扛着一個大包,母親才追過來,把手上父親送給她的玉鐲子取下來塞到我懷裏,說:“你一定要平安。”

我揮手示意雨太大讓他們進屋,他們不肯,就一直站在院子裏目送我離開。

到了歸己河,雨停了,天空一片灰白。一個鬍子花白,我從來沒有在灼塔見過的老頭送來一艘船,並囑咐我說:“走吧,孩子,最好不要再回來。”

我看他的樣子,至少也有八十歲了,但他離開的速度和一個年輕人一樣快。

我把包袱放在船艙,擡頭看見鄔幻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我說:“你怎麼知道是今天?”

鄔幻的黑色裙襬上全是泥土,臉上掛着笑,說:“我說過,我要送你的。”

我猜她一定是每天都來這裏,她一直在等我,如此一想,我跑過來又擁抱了她。

我說,我在黑小城等你。

雨後的歸己河一片渾濁,我笨拙地爬上船,坐好後開始讀父親寫給我的信。

信很短,信上說:有人欺負你就回來,有事也可以找沐綻叔,他會幫你。

我躺在船上,想起未來可能的重逢,竟然睡着了,在我起伏的夢裏,我終於接受了我微不足道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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