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树(三十三) - 草稿

呆鹰岭医院。

哲老晚一脸不耐,冷声开口:“你搞么子名堂!不晓得我一个人在个里奈不何吗?来来回回要两三天,你去做么子了!”

我难为情的看了眼四周,小声解释:“同院子朱跃生的婆娘死个里,孩子也被人贩子拐走了,我没得办法,这种事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姓朱的?申富秋的舅佬吧,不过才三十多岁,何个死的?”哲老晚诧异地问。

“呷农药死的,呵呵,农村的女人没见识,动不动就寻死。你是老兵的表哥吧,听说你在这里住院,买了点水果,一点小意思哈。”仇云保边说边把一兜水果放在床上。

两兜水果花了近二十,说是小意思,其实人情不轻。他买的时候我劝过:你要讲义气给李菊秋买点就好,和哲老晚桥生面不熟的买么?你钱多得没地方扔啊!

他回: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你表哥,我难道空手筛爪地去见他?

我说:么子表哥哦!他薄情寡义,和两世旁人差不多。

他回:亲戚之间就是这样,冇得来往还有点亲情,你求到他门下,那就和别三四一样,许多还因此反目成仇。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仇云保肯定读过《曾广贤文》,关于亲戚关系里面这样论述: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不曾有一人。

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

门前放根讨米棍,亲戚故旧不上门。

门前系匹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

世人结交需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人情当慎初相交,到老终无怨恨心。

仇云保送了水果,又拉着我去找李菊秋。一路上我心不在焉,明明是条熟路却好几次误入歧途,走了好久才找到李菊秋的病房。一番闲话,李菊秋得知朱跃生老婆死了不胜唏嘘,竟然流了几滴耗子尿。他们两个年岁相仿,感情甚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气氛有点沉闷,仇云保夸张的哈哈,李菊秋做作的悲伤令我不胜其烦,便以尿遁之法辞去,原本就和李菊秋不太对付,又何必强忍不快的与之虚以委蛇呢?

“好多年没和李菊秋吹牛了,你惶急慌忙的要做么?哪里有碗萝卜丝等着你不成!”仇云保有点不快的对我说。

“我烟瘾发了,想去外面抽烟,再说和李菊秋都有么子说的?你嘿嘿嘿的打假哈哈、炫耀你是个大老板,有意思?”我言不由衷的说,还不忘打击他。

“你早起喝了浸水(泡菜的水,类醋)怎么满口酸味啊,哪个惹你不高兴了?是你那个哈巴老表吗?你莫把他当人,你难道会和一条狗计较吗?不是我说你哈,大丈夫能屈能伸,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点气都受不了,怎么可能有出息呢?…”仇云保吧唧着他的碎米嘴巴,又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毕竟能够找到教训我的机会不多。

我左耳进右耳出随他发挥,忽然看到林菊端着输液盘从护士站里走出,忙扬声喊道:“林护士—”

林菊闻声望来,奇怪地说:“怎么是你?昨天怎么不来?害我们等了一天,还说来给亚梅助威鼓劲,言而无信,你还是个男人不?”

我讪讪的笑笑道:“不好意思,我临时有点事来不了,莫怪哈,亚梅今天没上班?”

“梅子上没上班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才不想见你。”林菊嘟囔道。

我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打趣说:“林护士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你亲戚来了吗?”

“我…你油嘴滑舌,没一点正形,梅子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她今天休息,你去她宿舍找,莫来烦我!”林菊气咻咻地白我一眼说。

“呵呵,”我只能尬笑,搂着仇云保的肩膀扬长而去。

“你在搞么子名堂?我怎么云遮雾罩的一点都不懂呢?亚梅是哪个?你怎么认识那个护士?”仇云保满脸都是问号的说。

“你就是一个哈星,不明白就对了,哈哈,哥带你去见见你嫂子。”我得意的笑着说。

“嫂子?慢点哈,我…你老实交代,你和那个亚梅?你什么时候搞的哦?!把我蒙在鼓里,你太不够意思了吧?走,走,快点走,我去见见嫂子…”仇云保神情变换,很是精彩,疑惑之余又发自内心的替我高兴,好朋友有了爱人,他满是欣慰。

医院门口有个花店,向日葵、康乃馨、百合、水仙、玫瑰居多。向日葵、康乃馨、百合是探望病人所用,向日葵象征生机盎然;康乃馨寓意温馨健康;百合有着百事完美的含义;而玫瑰是爱情的象征,爱人之间最常见的花束;水仙的花语表达是对爱情的坚贞、自省和诚挚。

送亚梅一束花!萌生这个念头,我激动莫名。送花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贫穷可以限制我的想象,却遮蔽不了我的涵养,它可以嘲笑我的矫情,却阻止我追求爱的决心。

六支玫瑰、两束水仙,二十块钱是我从未有过的奢侈,看着店主用粉底兰点的塑料纸将花包扎好,再系上红色的绸带,那两颗紧贴的心形结满是甜蜜温馨,我觉得这钱花的真值。

仇云保在花店里买了二十多块钱的水果,举在我面前炫耀说:“你买的花吃得么?华而不实,我都懒得说你,你平时不是最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吗?看来嫂子对你的改变不小哈,走,我看看嫂子是如何的天姿国色竟然让一个不解风情的蠢蛋变得浪漫起来! ”

我不理他的夹枪夹棒,有点羞涩地笑着说:“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生活的苛且,琴棋书画诗酒花是苛且中的反抗,人站的角度不同,选择自然不同,你的务实不是俗气,而我的浪漫是精神层面的享受…我知道自己是叫花子吹曲子——穷快活,可是,呵呵,这是我的性格吧!”

仇云保撇撇嘴,没说什么。当此情形,他无论是讥讽还是以教训的口吻,都脱不了挟恩自重的嫌疑。礼下与人者,没有施的自豪,而是先就低了身段,怀了忐忑。比如世上的行贿者,往往身处炼狱,其内心的痛苦彷徨外人根本就难以想象。

九点钟的太阳蓬勃着年轻的朝气,它有了耀眼的光芒,暖暖的温度,行走在这样的阳光中,无疑是十分舒爽的。西装革履的仇云保却出了一身微汗,衡阳靠近广东,比起邵东的气温要高几度,同井岗更是没有可比性。仇云保穿的衣服有点厚,手里又提着十多斤水果,死要面子活受罪,呵呵,自讨的。

上楼的时候仇云保气喘吁吁,我便帮他提了一程,上了五楼,才让他自己提了,水果是他买的人情,我自然不能掠人之美。

站在门前,还是有点兴奋紧张,敲门的时候手就不怎么听使唤,原本是一重两轻,我却敲出了三声沉闷。“亚梅,在屋里吗?我是学兵!”话从口出,听在耳里却有点怪声怪调。仇云保踢了我一脚,压低声音说:“慌么子慌,你不是君子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撒!”

“学兵—”门内响起亚梅又惊又喜的欢呼,脚步声飞快的往这边涌来,门迅即打开,她刚要扑向我,看到仇云保后,又愕然而止,我连忙给他们介绍:“老云,这就是你嫂子亚梅,亚梅,我兄弟仇高强(仇云保过去嫌自己的名字俗气,请我给他取一个高雅的名字,那时我对《岳飞传》里挑滑车的高宠极其敬佩,自己改名申高宠,他则改名仇高强),和你说过的。”

“仇高强,我还是称呼你老云好了,请进——”亚梅虽然一脸通红,却很是亲切的对仇云保说。

“兵嫂嫂,冒昧打搅,不好意思哈,我对嫂嫂闻名已久,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兵嫂嫂果然闭月羞花,倾国倾城,更兼水木清华,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礼,温柔贤惠的贤妻良母,和兵哥郎才女貌,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怪不得兵哥对你赞不绝口,魂牵梦萦…”仇云保口舌如簧,极尽赞美之词。

亚梅被云保夸的很不好意思。聊天是人与人之间互动的一门艺术,是一种智慧,一种修养。会聊天的人可以广交朋友,和陌生人相处时能够轻松身如的化解尴尬,调节气氛。纵横家鼻祖鬼谷子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让人如沐春风,心甘情愿地入其彀中靠的便是两片嘴皮。

赞美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赞美的是别人,受益的是自己。喜欢被人赞美是人的一种天性,虚荣心的满足,不外于别人的拍马屁、讨好、阿谀、奉承。

亚梅不自禁的露出了小女儿情态,仇云保笑得有点莫测高深。一个是爱人,一个是兄弟,我自然不会调侃打趣,搂着仇云保的肩往屋里带,亚梅便忙着泡茶。

我和云保在沙发上坐定,亚梅端了把椅子在茶几一侧作陪,三个人亲热的说着闲话。

我问起亚梅昨天参加文艺汇演的事,亚梅白了我一眼说:“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哈,我还没有找你算账,说好昨天过来的,言而无信!”

我知道亚梅对我的失约有点怨怪,便笑着解释,将前天回家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亚梅听了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问我有没有受伤,金宝有没有事,事情全部解决了吗?

“应该全部解决了吧,不然我们也没有时间过来这边,只是回去后还要到县局一趟,可能是县局要论功行赏呢,兵哥这次立了大功,前程不可限量啊!兵哥,发达了不要忘记老弟哈!”仇云保说着说着便没了正形,语气换成了笑谑。

“行什么赏哦!有个口头表扬就了不起了,赏?想破你脑壳!”我笑着怼了仇云保一句。

“那个人贩子就是你们隔壁村的?都是乡里乡亲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亚梅插话说。

“那就是一个文盲加法盲,华妹子这回是彻底完蛋了,兵哥,这下子你出了口恶气了吧!”仇云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好死不死的漏出这样一句幺蛾子。

亚梅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哪会听不出云保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学兵,你和那个人有仇?我猜一下,你们是因爱成仇吧,…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仇云保知道自己口不择言惹了祸,试图亡羊补牢,说:“兵嫂嫂你别误会,都是过去了的事…华妹子曾经和兵哥说过亲,她娘老子嫌贫爱富,和兵哥只谈了几个月,嗯,不到二个月,两个人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

我瞪了仇云保一眼,心里也有点发虚。仇云保欲盖弥彰的话只会让亚梅误会更深,我虽然问心无愧,此刻却不改面对亚梅的目光。

亚梅却笑道:“老云你不用解释,不是说解释就是掩饰吗?我相信以学兵疾恶如仇的个性,不可能喜欢那种浅薄的人…再说,已经过去的事,我也不会计较…”

我不知道亚梅是不是真的不计较我的过去还是故意做大度的戏码给云保看,心里忐忑着,语气就有点生硬:“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华妹子已经失去了做人的底线,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人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  ,我不是同情华妹子,只是想到一个自小就认识的人落到这样的下场不是滋味。唉!”仇云保有点悲天悯人的叹息道。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我心里其实极不好受,毕竟和华妹子有过一段曾经,说已忘却,又怎能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是生性凉薄的人,当初和华妹子分手,是因为她家人的阻挠,对华妹子,我不过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对她有点怨,却恨不起来。要说恨,我恨她娘,恨她哥,恨她的男人王玉喜…他们马上就要身入囹圄,去牢狱里忏悔犯下的罪行,而这都是因为我…一时心烦意乱,沉浸在闷山愁海之中不可自拔,没有薰风解愠,只能借烟消愁,可吸进的是忧心忡忡,呼出的是心事重重。

亚梅和云保见状,一个怜悯,一个无奈,俱都不作声。过了一会,亚梅起身说:“我拿样东西给你们看哈。”

亚梅拿出一张奖状,上面写着:赵亚梅同志在文艺汇演活动中荣获一等奖,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恭喜”

“恭喜”

仇云保可能是发自肺腑,我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我知道亚梅拿出奖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转移我的情绪。当下强颜作笑说:“小同志不错,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成绩。”

亚梅获此殊荣,我替她高兴之余,又有种淡淡的失落和忧伤。她的风光反忖的是我的落魄,在她面前我原本就自卑,此刻,我觉得和她之间的差距更大,跛子追婆娘,距离非但无法缩短,反而越来越远…

自卑是一种心理痼疾,是一种因过多的自我否定而产生的自惭形秽的情绪体验,而其之所以产生,缘自于心理上过多的消极的自我暗示。

人只有在自己深爱的、最在乎的人面前才会自卑。

当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将她的优点无限的放大,觉得她是世间最完美的人,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难免会觉得自己存在着诸多缺点,进行比较后,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于是便将自己缺点无限放大,觉得自己哪都不够好,一无是处。由此产生了自卑的心理。

“嫂子有本事你好像不高兴哦!”仇云保这家伙不仅口毒,眼睛也毒,这话直戳我的心房,让我无话可说,但我偏要反驳:“我怎么会不高兴呢?你嫂子有这样的本事我与有荣焉,庆幸都来不及,你啊你,吃错了药吧,呵呵!”

“你们聊,我去做饭。”亚梅柳眉微蹙,似有所悟,剜了我一眼,抿嘴而去。

我心里乱跳,对云保说:“我去帮下忙。”

仇云保哼了一声说:“想去就去,跟我说干嘛,你也就是个见色忘义的家伙,我还是识趣点走了好,免得当电灯泡。”

“莫放屁哈,这里不是外人,嫂子家就是哥家,你敢不给我面子你就走试试?”我故意提高声音说给亚梅听。

亚梅果然听到了,在厨房里说:“老云你厚便(随便,也有厚道之意)点撒,你和学兵关系这么好,难道把我当外人?来这里就和自己家一样撒。”

“嘿嘿,我们说起好玩的,他敢走,我和他兄弟都没得做! ”我边说边往厨房走去。

“你进来干嘛,怕我醸(做)的菜吃不得吗?放心,我晓得放盐呢。”亚梅笑意盈盈的说道 。

“我知道你能干,我怕你勒(累)倒撒。”我嬉皮笑脸地说道,“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做饭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好了。”

这种话已经有点“撒狗粮”的意思,仇云保在那边听了不满的嘟囔道:“兵哥你不要在那里秀恩爱哈,我听了扎心呢。”

“听得就听,听不得就捂耳朵,未必你还喝哥嫂的醋?”我乐滋滋的说道。

亚梅打了我一下,我暗地里摸了她一把,笑得越发忘形。仇云保自然看不到我的小动作,在那里陪着傻笑。

我看着案台上的鸡肉鱼,有点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菜?你是神仙啊,知道我们今天来?”

亚梅柔声细气地回:“菜是昨天买的,我以为…”

我心中感动,忍不住捏了下她的手说:“你对老公这么好啊,不怕把我喂成猪一样?”

“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主要是招待老云的,你怕胖等下啃啃骨头就好!”亚梅凶巴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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