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树(二十六)

我朋友不多,按时间顺序分别是仇云保、李科峰、彭铁牛、赵杨、申华,寥寥五人而已。仇云保是发小,彭李赵是同学,申华则是社会上结识的烂崽。人生在世,点头之交易得,知己难求,古今中外,无数人扼腕悲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老申叨天之幸,竟而有六,上苍未免太过慷慨。朋友之间关系无远近,贵在知心,五人中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赵杨;有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的彭铁牛;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李科峰;有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申华。只有仇云保我找不出一句恰当的古诗来形容,我和他太熟悉,太亲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两人好的和一个人没有分别。友谊是种特别神圣的东西,不仅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赞美。

我和仇云保抱肩搂腰,踏上了“征途”,路过死尸旁,我们面不改色;要经过有野兽出没的高岭子曹,我们毫无畏惧。我曾经想,和五个朋友中的任何一个闯荡江湖,仗剑天涯,都可以所向披靡,无敌天下。因为我们可以放心的把背部交给朋友,自己可以无所顾忌的建功立业。朋友是最坚强的后盾,罗曼-罗兰说过,有了朋友,生命才可以显示他全部的价值。亚里士多德说过,挚友如异体同心。老庄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屈子说乐莫乐兮新相知…。

红日西坠,即将没入后山的背后,我们登上晒坪山顶,发现红日依然悬挂西天,周围霞光如绸,托着、簇拥着、抚摸着,太阳哪里舍得就此离去呢?

在高岭山和后山的连接处,父亲带领着乡亲在此修建了一个面积近五亩的大水塘,可惜水塘存不住水,下大雨时山洪暴发,不多久就灌满一塘水,水停后,不过一天的时间就漏得一干二净,父亲在塘底、塘堤一寸寸的搜寻着,想发现漏水的原因,可惜,最后还是功败垂成,铩羽而归。

此时塘底已经变成了麦地,完美的诠释了桑田沧海的来历。夕阳下,小麦宛如翡翠,葱郁至极。

我和仇云保坐在塘堤的茅草上,凝望远方,绯红的霞光在西天投射过来,使我们竟然有几分庄严肃穆。我抽着大前门,静等仇云保开口,因为坐下来说话是他提出来的。

仇云保理着平头,方正的国字脸上几颗新绽的红色青春痘格外显眼,使他原本英俊的脸变得有几分狰狞,他眉毛紧锁,两片厚唇关张了几次,似有难以启齿的心事。

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以往我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听众,朋友们有事也原意我和诉说,我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分享他们的喜悦,分担他们的忧伤,给他们出主意,想办法,尽力帮助他们。有时还把那些用笔记下来,当成以后写作的素材。我此时的不耐烦是因为还有任务在身,这任务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不完成总是如鲠在喉,十分不舒服。

“老兵,我有对象了。”仇云保终于开口。

“恭喜啊,哪儿的人?”

“曾欢迎的侄女,曾兰婷。”

“么子?曾欢迎是你亲嫂嫂,她侄女…好象有点乱伦啊。”

“乱你脑壳巴子的伦,又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法律规定我不能讨曾兰婷吗?”

“果家案啊,法律只规定近亲不能结婚,你和你嫂子的侄女应该是近亲吧?还只是两代边没过三代。”

“你莫逗我了哈,我是把你当兄弟才和你说的,我和曾兰婷的事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家的人,她家的人,全部反对。”

“她嫁的是你,你娶的是她,关别人什么事?你们真心相爱吗?还是一时的冲动?我去年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吗?叫尹贞媛,你们一见钟情,互订终生,才认识几天,你就带她去了井岗,才两个多月,怎么突然又说要娶你嫂嫂的侄女?我有点懵。”

“我到井岗的时候,她已经在了,比我还先到了一个月。我二哥之所以带我出去,是因为对曾欢迎带她娘家侄女出去不满,我不过是他们赌气的得利者。

那时他们没什么生意,曾欢迎在井岗摆了个亮盘(卖眼镜的家什,两块木板,里面用胶丝织成网格,挂上眼镜,平时合拢,买时打开,殊为方便),我二哥每天串东走西,在永兴、莲花等地赶街子,赚的钱不过保他们一家的开资,曾兰婷和我去了后,家里多了两张口吃饭,可能本都难保,大家都以为做生意风光,其实赚不到钱比叫花子都不如。

井岗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我点点头)以前是红色根据地,现在划成了一个市,还是市级的,不过虽然是市,山上的面积并不大,可能和我们周官桥街子差不多,本地人也不多,外地做生意的、参观旅游的比本地人多了去了。旅游的地方最好做生意,象广西的桂林、阳朔、柳州…我们大队(已经改村,仍习惯说大队、公社、生产队)在那里做生意的哪个没发财?尹贞缓在柳州打戳子(把眼镜硬往人脸上架,半带强制的请人买,谓之打戳子),一年也要赚两千,(邵东人说两千不是实指,两千是不确定、多的意思)井岗怎么可能赚不到钱呢?我不相信,赚不到钱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人没用!你知道我的心气,做事情要就不做,做就一定要做好,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宁做鸡头,不为凤尾,我到井岗的第一个星期、天天窝在市场里打探行情,我发现不是井岗的生意不好做,是有些广佬浙佬故意烂价,想把我们赶走,他们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井岗是谁创立的?本地人谁不对我们恭恭敬敬?我们可是互相称呼老俵的!我说动了所有在井岗的老乡,又联合了当地人,把卖眼镜的广佬浙佬全部赶走,然后我们几个老乡各自划分了地盘,各人在各人的地盘做生意,没有了恶性竟争,赚钱简单多了,我们分到了井岗,一天的收入比得了过去一月…

我最开始看不起曾兰婷,认为她是来刮我哥哥的血的,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她性格人品都很好,比曾欢迎那场黑货好了千百倍,对我也很礼貌,整天叔啊叔的,因为她,我和曾欢迎的关系都有了缓和,你还记得吗,有次曾欢迎和我娘骂架,我娘气晕了,我打了她两耳光。(我又点点头)曾欢迎一直记着我的仇,在我哥面前煽风点火,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曾兰婷听到后总会偷偷的告诉我,她同样对曾欢迎不满,正义感很强,分得清黑白是非,这种脾气很对我的胃口。(这样的女子确实不错,象古代的侠女,我插口)

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只要互相不厌恶,肯定要日久生情,我和她也不例外。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两个人的孤单寂寞,我和曾兰婷年纪相仿,容易找到共同语言,二哥两口子比我们大了将近二十岁,和我们有了代沟,所以说不到一起。知道什么叫代沟吗?(我自然知道,我说)

我和曾兰婷无事时转遍了井岗的沟沟壑壑,她温柔贤惠,善解人意,和她在一起,我才发现世界是如此美丽,人生是如此幸福,我以前的岁月完全是白过,我和尹贞媛算什么一见钟情哦,和曾兰婷才是,贞媛只是替代品,我…我有点对不起她(他声音越说越小,我忍不住讥讽他,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你和我在一起就不幸福、就白过?你和你嫂子的侄女勾搭在一起为什么不和我说?我自做多情地给你介绍,尹贞媛老子自己都动心却让给了你!你对得住谁?我、尹贞媛、还有做娒的银仙晚娘,你太混帐了!)

我…我和兰婷虽然两心相许,但她和常人有一样的顾虑,担心两人班辈不合,会惹人笑话的,而她的娘爷知道后,威胁要和她断绝关系,我二哥也坚决反对,那时我四面楚歌,你都不知道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苦苦哀求兰婷,她总是不许,我灰心绝望,一怒之下回了家,也是怨枉不散,蒙兄弟你好心,把我和贞缓说合在一起,我那时想,既然和兰婷有缘无份,今生难以走到一起,那么其他任何女子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我答应和尹贞媛谈对相,我带尹贞媛上井岗,是想气气兰婷的,她不愿嫁给我,我一样可以娶得到,她无情,我只能无义!(他的叙述引起了我的兴趣,如看一本小说正到了关健之处,当下像一个合格的捧哏说,你少发感慨,直接说过程,后来呢?)

我带尹贞媛到了井岗,谁都意外,兰婷当时就哭了,随即收拾了衣服,走了…我得知后,找了个司机朋友开车去追,一直到茶陵,才把她截住。

那晚我们在茶陵住了,两个人发生了关系…”

事情至此已完全明了,后面的事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我想起那个叫尹贞媛的女子,为她深感不平,她之所以受辱,和我脱不了干系,心中愤懑,当下飞起一脚,将仇云保从塘堤上踢了下去。

仇云保一骨碌滚了下去,灰头土脑的爬起,又拉着堤上的茅草藤蔓攀了上来,低头站在我面前,有点不安,有点幽怨,有点彷徨,有点沉郁地嚅嚅说道:“我…我知道你生气,这事我是做得不对,可是,你知道什么叫真爱吗?为了真爱,我不惜与天下人为敌,世人骂我,谤我,如你这般毫不留情的打我,我都忍着…”

我把手中抽完的大前门烟盒揉成一团丢在他脸上,转身就朝高岭子曹走去,仇云保低着头,在后面跟着。

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高岭子曹有风呜咽,山中传来野兽、山鸟的怪音,夕阳在远山陷落,返照的余光流露赤红,苍苍茫茫的笼罩着春色阑珊的高岭子曹的古道,两边树木森森,茅草塞道,暮色至顶而止,有阴森漫溢。

我在路口用腿勾起两根杆棒,(为防野兽,高岭子曹前后出口都放有杆棒)丢了一根给仇云保,此时不好再做闷肚子蛇,长叹了一口气说:“老云,你不要怪我踢你,我知道你也有苦衷,可大丈夫在世,仰不愧天,俯不祚地,有所为有所不为,行事不能只想自己,这虽是老生常谈,却是我们为人处世的宗旨,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懂得恪守底:线,人终究不是畜牲,为逞己欲,罔顾他人…”

“你莫卖弄你那一套了哈,你自己做得到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夫子还说过人不为己遭天诛地灭呢!为人不为自己着想,干脆上山当和尚好了,可以立地成佛!老聃说过道不能用来奉献,也不能给予。至人对仁只是借路,对义只是暂住,这样才能探求内心真实的遨游。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也不需要用你的“大义”来教训我。”

“你…你真是腐木不可雕也,我是对牛弹琴!”我不由气结道。

“明明就是吗!”他不服反驳。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这个家伙已经色迷心窍 ,那就让我好好打醒你!”我举起杆棒,一式“毒蛇出洞”,向他捅了过去。仇云保“拨草寻蛇”还以颜色,我再使“二郎担山”,别开来棍,随即以棍柱地,飞身踢出连环腿。两人都是自幼练习惯了的,对彼此的招式知根知底,虽然看似凶狠,其实并无危险。高岭子曹一时棍棒相交声震耳,那些想晚上掠食的野兽尽皆大惊,纷纷逃离,倒是让我们少了驱赶之累。

两人打打闹闹,出了高岭子曹,天空中一勾月影晦明晦暗,星光反是璀璨,照着崎岖蜿蜒的古道,添了种别样的景致。

我们加快了脚步,往田边屋小跑而去。

田边屋颇大,夜色中如俯卧的巨虎,村中的房屋多有灯光,那种瓦数很低的电灯泡光线昏黄,比煤油灯大不了多少。乡下人节俭,以为这样省点钱,殊不知这样的光线最伤眼睛,到时候治疗眼睛的费用是省下的电费千倍万倍。鼠目寸光,莫过如此。

推开石哥家的门,他们两口子正在吃饭,石哥戴付老花镜,桌上摊开一本书,一边吃饭一边默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囊萤映雪,焚膏继晷,刻苦攻读。我瞄了眼书,是金庸先生的《鹿鼎记》,正看到韦小宝和阿珂胡天胡地的一段,石哥似乎流了口水,用粗糙的手擦了一下嘴角。石嫂连忙站起,忙着洒茶,又进了里屋,翻箱倒柜,端出了一盘瓜子花生及一些副食品摆在桌上,再才坐下,问:“老弟你连夜赶来有么要紧事?”

我瞟一眼门外,压低声音说:“朱跃生和老婆今天喝农药死了,我们过来报丧。”

仇云保起身去掩了房门,回来说:“我们找不到她家,只能来麻烦你们。”

石哥两口子闻言大惊失色,各自打了个哆嗦,口中呐呐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跃生那人老老实实,平时连话也不敢高声,到底为么事?”

我便将自己所知的说了,石哥两口子不停叹息,仇云保大约是饿了,把副食品不停地往口里塞,眼晴望着楼板,不怎么关心我们说的事情。

正自说着,门板咚咚被人拍响,一个女声说道:“石嫂,石嫂你在屋么?”

两口子神色皆是一凛,石嫂嘴巴张动,大约是说念人人到,喊狗狗来之语。石哥起身应道:“在屋呢,四嫂有么子事?”

来人推门而进,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妇,头发剪成个西瓜皮,脸色枯黄,眉眼和死者黄菊香仿佛,一看就知道此人是王菊香的娘亲。老妇愁眉苦脸,一只手甩着,一只手捂着胸口对石嫂说:“石嫂,不晓得何个,我心里堵得不行,大半天毛不是草不是,茶饭不思,你讲是么个了,就想和你来说说话…”

石嫂站起,做式虚迎,把老妇让到凳上坐了,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嘴角却抽出个诡异的弧度,看我一眼,好象在说:“有这么巧的?难道真有心灵感应?冥冥之中那黄菊香死了还通知了母亲?”

我一时寒毛直竖,只觉屋里暗淡的光线里多了双眼晴,王菊香的魂魄正满屋游荡。

石嫂眨眨眼睛说:“四嫂,我也正好有事找你,去你屋里吧,你屋里清净。”

“那好,那好,就去我屋里,我们好好说话。”老妇忙不迭地说,站起前面领路,石嫂却招呼了我一声:“小老弟,你陪我一起去,这位是跃生的丈母娘,你和跃生一个院子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你也去跃生丈母娘家认认门,以后来田边屋也多个地方喝茶。”

我知道石嫂的意思,连忙起身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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