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树(二十四)

火厂坪离防炮坳有三里多路,并无客车直达。虽有砂石镇到县城的中巴车经过,但司机一听你才坐这么点距离,立即踩着油门跑了。三里多路收一块太多(到县城才一块五,却是十倍的距离),收个三毛五毛的还不够踩刹车的油钱。所以乘客即使勉强混上了车,司机也没有好脸色,坐车的出钱买气受,谁能高兴得了?

我自然没有坐车的打算,下了衡阳到邵东的客车后,站在路边和头手探出窗口的售票员校友挥手再见,待客车扬起的灰尘落下后,才穿过马路,往那条记忆中的三叉路口走去。

恰逢圩日,我正走着的这条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人们摩肩擦踵,却乐在其中,不少年轻男人在人群里混水摸鱼,占着大姑娘小媳妇的便宜,被袭胸摸屁股的女人大多选择隐忍,也有被摸痛了的,羞脑之下破口大骂,得逞的男子也不生气,嘻嘻哈哈着扬长而去。周围的人见怪不怪,饶有兴趣的看着面色涨红的女子,只恨刚才过了手瘾的不是自己。其中有个老头,五十多岁的年纪,一头黑白各半的头发,獐头鼠目,两颊深陷,剥皮割肉超不过一两。他贴在那些肥臀女人的后面,屁股不着痕迹地耸动,头侧扭,不看目标,世上掩耳盗铃者,莫不如此作态。有被顶得难受的反手一摸,他早见机撤退,那人还以为是扁担棍子擦着,根本就不知道是他在作怪使坏。也有败露的时候,过去不过被啐一句“神经”,那时他人模狗样不被人嫌,有些被骚扰的甚至如有荣焉,为自己的漂亮性感诱惑力沾沾自喜。几年前生一怪病,体重急剧下降,瘦得不成人样,憔悴苍老,比七八十岁的还老。人老狗都厌,使坏被发现后再无过去的待遇,那些人自觉受了羞辱,装出贞洁烈女的样子怪叫大呼,喊打喊杀,他早掩面去了,徒留一地笑料。那老头我认得,是百昌屋赵华英隔壁院子的赵长生,他是个孤寡老头,听说年轻时也有过女人,是用一斗米换的隆回婆,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三年,那女人因为不能生育,被赵长生隔三差五的不当人的收拾,后来隆回婆实在熬不下去,跟一个外地的算命先生跑了。有人在火厂坪赶圩,说在街上看到过那个隆回婆,赵长生知道后便发了癫,此后火厂坪的街子他是逢圩必到,十年如一日,苦苦寻找着那个隆回婆。

火厂坪虽说不大,在邵东所有的镇里只能排第七,但镇里几万人还是有的,要在这样一个地方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赵长生自然只能一次次失望,他从中年找成了一个老年,鞋子都不知道跑烂了几十双 ,有好心人劝他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实在找不到干脆放弃好了。他却义正辞严的冠冕堂皇的回:“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她是我的女人,我一定要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可能轻言放弃?你老个这不是为我好,是在害我,以后莫再说了哈,我会捅娘(骂娘)的!”

我现在才知道了赵长生是怎如何找人的。他确实在找人,每次找的都不一样,那些肥臀女人都是他的后宫,佳丽三千,享用不尽。怪不得他对火厂坪赶圩乐此不疲,原来是这个原因!他还记得那个隆回婆吗?隆回婆也是个肥臀,他每个月都要好几次的享用这种肥臀,应该没有忘记隆回婆吧?!

我小心的避过赵长生的眼睛,也是我心虚,估计我就算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我,这种时候他眼里只有那些或白或黑或黄的大屁股,根本就容不下其它。我低头窜进一个商店里,打算买一包烟。大半天没抽了,卵杆子都在缩。

对柜台里的女人说了声:“嗨,老板,我买包烟。”

“老板,请问您要包么子好烟啦——”卖烟的脸涂得像屁股,张着血盆大口问。

她倒是热情,还称呼我老板,我本来想买包香零山算了,听了老板的称呼,受宠若惊之下不敢太寒酸,就说:“湘南。”

湘南一块五一包。比一块二的古湘高三毛,三毛可以买到一包香零山,所以这三毛其实代表一种身份,湘南在当时应该算中档烟了,比起芙蓉王虽然不及,比岳麓山、香零山之类却好得太多。

口里塞了一支烟,肚子也不饿了,挤出赶集的人群,辨明了方向,慢慢悠悠地往表哥家走去。太阳真烈,亚梅还说这个时候坐车受罪,因为车厢里像个蒸笼。可是我现在走在空旷的原野里,依然觉得自己是在受罪,因为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蒸笼。脱了外衣,热,卷起亚梅给我的T恤下摆,还是热,干脆脱掉T恤,太阳照在赤裸的皮肤上,像火燎,只得又穿回T恤。好在路不长,才抽了三支烟,我就到了表哥家门口。

表嫂躺在门口边的凉床上,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将她衣服的下襟掀起,露出臃肿的肚子,她的肚皮上有很多疤痕,像是被火烧过的痕迹,看着很是恐怖。我不知道那是妊娠纹,女人妊娠期随着子宫内胎儿的成长,腹部的膨隆使皮肤的弹力纤维与胶原纤维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或断裂,皮肤变薄变细,腹壁皮肤会出现一些宽窄不同、深浅不一的粉红色或紫红色的波浪状花纹。分娩后,有些人的花纹会逐渐消失,象表嫂这种四体不勤的肥胖者反而越加明显,仿佛是上帝对她们的惩罚。但妊娠纹虽然看着丑陋,却是女人的军功章,它是生育的见证,是完整女人的标志。

表嫂很一骨碌的从凉床上爬起,冷冷地问:“你不声不响地杵在那里当铆钉啊,快把人吓死!哲老晚那个砍脑壳的呢?不归家还想让我去拜啊!”

他们夫妻都是一丘之貉,没有一个好东西,本来他们是狗咬死牛还是牛踩死狗跟我冇得卵毛关系,可是这个女人没得半点客面,你恨哲老晚不关我事,你就是一刀砍死他我也没得意见,你当着我的面骂他,是打壁子震屋柱,你这样是打我的脸!

我对自己没有好感的人一向针锋相对,睚眦必报,当下扫了她一眼,口气更冷:“表哥在呆鹰岭住院,他怕你在屋里担心,要我回来报个信,虽然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也是在阎王殿里走过一遭的。女人还是良善点好,莫往死里诅咒男人,万一男人真的死了,二嫁又谁能保证遇到个自己称心如意的呢?!”

“你放你娘的驴子屁!哪个诅咒自己的男人?你莫冤枉我,这个罪名我背不起!”

“你莫骂人哦!你有没有诅咒自己心里没数?前天在矸石坪里你是怎么骂我表哥的?那么多人都听到了,要不要我喊他们过来作证?!呵呵,闯了祸不承认,想推缷责任,可能吗?你推得掉吗?自个吐的唾沫舔得回去?你做梦吧!”

“你个家死猴子不得好死啊,你冤枉我你冇天良啊,我哪里骂过哲老晚啊,我自个的男人痛都痛不过来啊,我里十几年的夫妻大话都没讲过一句啊,是你把他害得住院的啊,你个家砍头的、天杀的、炮打的、火烧的、水浸的、轮子碾的、恶狗扯的、饿鬼呷的、背时短命的……”

我没有她那么会骂,再说好男不与女斗,当然,主要是斗不赢,还是见好就收吧,撤退趁早,反正也算小小的出了一口恶气。在防炮坳那些看热闹的到来之前,我已经施展了三十六计的走为上计。

心中的得意没过五秒就被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赶跑,我吞了口唾沫,心中暗叹:我不辞辛苦、忍饥挨饿、好心好意的给哲老晚报信,原来还想在他家吃饭填肚子,没想到饭没吃到反吃了一肚子气,真是不值啊!一股怒火熊熊升腾,对那个没得人味的婊子恨得咬牙切齿。

走到翻鼠坳的坡坡上,看着坳里那些拥挤的房屋上空飘起的炊烟,越发的饥渴难耐,那里有个代销店,烟酒糖茶副食品不少,最便宜的吃食有一毛钱一个的化饼,要是吃上两个也可以安慰下空瘪的肠胃,只是两毛钱对于没得进项的我来说也是钱,还是忍忍吧!犹豫再三,徘徊不定,脚却已经向代销店走去。

进了代销店的门,鼻子里尽是食品的香气,不由馋涎欲滴。那店子面积不大,东西却摆的满满当当,迎门的玻璃柜台上有五六个亮坛(玻璃坛)里面全是稀罕的吃食,冬瓜糖、耳片、柿饼、姜片、糖粒子……这些东西吃是好吃,却填不饱肚子,我问那个坐在门边矮凳上看书的女子:“老板,有化饼么?”

“不巧呢,化饼刚刚卖完,还没补货,你老个要不要其它的?”她带着微微的遗憾说。

我心里一松:没有最好,我还省了二毛钱!脸上装出一幅失望的样子,说起了大话:“个样啊,我还想多买些当早点。”

女子以为我真的是个大老板,连忙站起,很热情地说:“当早点啊,我这里有新进的麦乳精,作早点最好,开水一泡,方便又营养。”

麦乳精我在姐家喝过一回,味道果然好极,只是有点贵,要六块钱一包,我自然舍不得买。面上装出嫌弃的样子说:“麦乳精有股子怪味,我喝不惯,谢谢你的好意哈,对麦乳精我只能敬谢不敏。”

我文绉绉的“敬谢不敏”的成语一说,那女子感觉我也是个文化人,立时好感大增,端出一条凳子请我坐。我这个人从来受不得别人对我好,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原本不想买什么东西,这下子可不好意思空手而去了。我猛然想到家里给父亲吃的白糖不多了,就想买点回去。父亲劳作繁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苦于家庭贫困,没有钱给父亲买人参蜂王浆之类的高级补品。母亲听人说早晨喝碗糖水蛋可以补充身体营养,每天都要泡一碗给父亲喝。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白糖却要用钱买,这对于一分钱都要掰做两半的贫寒家庭也是一笔开资,可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身体要是一垮,家庭便完了一半。姐平时每个月都要回家看望父母,白糖之类的全不要母亲操心,自从去年到县里做生意之后,可能实在脱不开身,已经快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音许),谁也不能对姐没有回家有微词,只是父亲营养的唯一来源——瓦罐里的白糖越来越少,眼看就要断顿,大家才念起姐的好来。说起来实在有点不好听,好像我们盼姐回来是为了她拿回来的东西,认为那些东西超过了亲情。承认这点很难,可谁又能否认呢?亲情需要维护,而这种维护是靠空口打哈哈、空手套白狼吗?肯定离不开礼物的存在吧,古人说的礼轻情意重,虽然是极端虚伪无耻的一句话,却反证了礼物和情意的因果关系。

“小姐,你这里白糖多少钱一斤,我想买点给家父补充营养。”我尽量想文雅一点,可惜饿得发慌的肚子给大脑提供不了能量,原本很熟悉的词汇也跑到爪哇国去了。古代的文人总是以酒佐诗兴,看来古人的智慧还真不是盖的。贫穷饥饿限制人的思维这话是谁说的?的确是经验之谈。

“难得朋友有这份孝心,小女子佩服之至。我店里的白糖是直接从广西拉回来的,因为省了几个中间商的环节,所以比起别的商店卖的要便宜两毛一斤,一块五,朋友你要几斤?”女子笑盈盈的说了一大段。

“麻烦你给我称五斤吧,呵呵,是公斤哈。”大老板应该有大老板的样子,何况她说的价钱的确比一般的商店要便宜两毛,买十斤岂不是省了两块?八九年的白糖和猪肉都是一个价,一块七毛一斤,不知道是物价局定的还是卖者约定俗成的结果。

十斤白糖还是有点重量,提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多久手就发了酸,看看离开了女子的视线,我便将白糖扛在了肩上。俗话说好手难提四两,但四两的东西扛在肩上根本就觉不出重量,这一样是杠杆的原理吧。即使将白糖扛肩上的样子有点猥琐狼狈,我还是这样做了,反正没有漂亮的女子看到,这面子折不折没得关系。

站在曹冲左侧出口处的新塘的塘堤上,我满怀深情的望着这个满载童年的懵懂、少年的忧伤、青年的迷茫,时刻给我家的幸福和温暖的地方。

曹冲三面环山,一面平阳。后山、庵堂山、晒谷坪山宛如巨人伸开双手将曹冲护在怀里。平阳的那面虽有矮山低丘,却尽在眼底,眺望东方,视野开阔,令人胸襟洞开,心旷神怡。房屋坐西朝东,是土木结构的凹字形建筑,其风格和韶山的伟人故居如出一辙,不差毫厘。左边三间房住着曾任邵阳五十六都都督李亿百先生的儿子李志衡和李银仙两户。最右边两间正房、一间偏房为朱尚和一家所有。我家则住着右手边挨堂屋的正房及正房后面横出的一间偏厦。房屋阶前有两个青石砌成的方池,原本是养观赏鱼用的,现在作了沤肥池,乡亲们把清扫房屋的垃圾,山上割的树叶青草混在一起以水浸泡,时间一长挖出晾晒,再倒些尿粪水搅拌,便是最好的农家肥。池中间有一条宽约五尺的甬道连通堂屋,甬道全用石板铺成,蔚然大观。方池前便是地坪,面积与房屋相仿。地坪前有个池塘,水质清澈,终年碧波荡漾。房屋右侧有一水井,胡乱的用些石头砖块垒成井圈,虽是其貌不扬,却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泉水井,最是天旱,那泉水也汨汨涌冒,有水桶粗细,滋养着曹冲、高岭、北昌屋的百十口人及灌溉十几亩水田,曹冲种田之所以旱涝保收,这水井功不可没。

曹冲是典型的山清水秀之地,可惜交通不便,最近的马路也在一里路之外,还要翻山越岭,是曹冲人之心病。我父亲曾经想学愚公移山,可光靠人力,修路太过艰难,最终半途而废。

此时午后的阳光朗照,将整个曹冲耀得灿然生辉,屋后半山上的竹林、果园,左边的一行板栗树,右边的一颗梧桐、两株椿树及白菜苔子开得正盛的菜地都沐浴在大自然的恩泽之下,其景如诗如画,梦幻到了极点。

曹冲杳无人声,连我家的那只黄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几只麻雀喳喳叫着,在树梢屋脊上穿行,偶尔掠过池塘,总要停留一下,似乎在欣赏自己的英姿。所有的鸡都不约而同的去了晒坪山顶,那里总有乡亲们夏秋之际晾晒粮食时不慎洒落的谷麦 豆黍,只要细心搜寻,尽可以啄个肚圆。现在它们正在我头顶格格咯咯的唱着进食曲,浑然不知道我还饿着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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