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
很多年后,进城的莲子读到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时,发了很久的呆,来回地念着这段话,直到视线微微模糊。
迟到十多年的触动,像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轰然落在莲子心头。
壹
晚春是整个山坡村最美丽的女人。
不管其他女人用什么污言秽语来描述晚春那曼妙的身姿,莲子始终在心里固执又胆怯地认为着。
晚春那一双狐狸似的丹凤眼,笑起来,漫山遍野的春花都要失色。
莲子从记事起,就听见很多关于晚春的恶语,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娘和其他村里的妇女一边骂她贱女人,一边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怪异光芒。
很多年后,莲子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种光芒或许叫做嫉妒。
彼时,莲子尚且年幼,却也知道贱女人已经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侮辱,尤其是她们说起那个词时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山坡村的敌对,无声无息地燃烧了莲子的整个童年,来自所有女人对一个女人的敌对,毫不讲理,却又在情理之中。
贰
莲子和晚春的第一次正面交流,在一个寻常的初春下午。
第一场春雨刚过,贵如油的雨水带来了乡村勃勃的生机。小竹林里有春笋悄悄探头,笋尖极嫩,是饭桌上一道不可多得的佳肴。
莲子挎了小竹篮,一步一跳地往小竹林的方向走去,长长的麻花辫随她的脚步有韵律地敲打在她后背。
“诶?”
清晨的明媚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一道一道落在安静的竹林里,和竹林中央那个安静的女子。
竹林中间的空地,往常都是莲子最喜欢的去处,此刻却是晚春坐在自己带的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画,时而提笔,时而蹙眉。风起,落了林音满地,莲子竟是下意识停住了身形,不忍打破这份静谧。
“……莲子?”
晚春擡起头,看见发呆的小女孩,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并不灿烂,却带了魅惑的味道。
她擡手,素白长裙的长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葱白般的细腻手腕。
“别发愣呐,过来看看姐姐的画。”
晚春的语气带着一股仿佛相识多年的味道,莲子鬼迷心窍地走了过去,眨巴着眼睛看着晚春面前的画板。
那是一幅初春的竹林写生图,线条优美流畅,可竹叶是红的,竹子是蓝的,让画面显得有些诡谲。
莲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在阿娘嘴里一文不值的女人。
晚春略敛了笑意,出神地看着眼前的画,明亮漂亮的眸中有一层莲子看不懂的奇异的悲伤。
那一天,莲子拔了很久的春笋,脑子里久久地回想着晚春的画。
叁
莲子长大了,出落得就像池塘里的莲花一样。
莲子经历的第十四个冬天,阿娘一边包饺子一边说道:“莲子啊,翻个山头,叫你江叔过来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江叔是一个很有力气的健壮的单身汉,平日里极喜欢莲子,莲子阿爹身体不好,江叔帮衬着莲子家做过许多农活。
莲子看了一眼窗外,天空下着细碎的小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地上没被人们踩过的地方还算干净,但小路上被一遍遍来回踩过的雪水,肮脏得让人无法下脚。
“知道啦!”
莲子脆生生地应到,裹了红色的新棉袄就蹦跶着出门了,尚不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晚春啊,上哪去啊,这么大冬天怎么还只穿这么点呢?”
“江叔……”
“江叔家里有新包的饺子和包子,热腾着呢,你一个女人家过年多冷清啊,要不到家里一起吃点饺子。”
“不用……”
“来嘛来嘛,别这样……”
莲子刚翻过山头,就听见了争吵声,她探了个头,就看见不远处江叔的门前,江叔拉扯着的正是一身红袍的晚春。
村里的所有妇女在冬天还未彻底显露威风时,就换上了厚重的棉衣,唯有晚春,一身白绒帽的红袍下,还是单薄贴身的衣裳,将身段勾勒地极好——自然又是招致了不少女人的白眼。
“江叔!您再这样,我可就要喊了!”
晚春眉目含嗔,紧了紧红袍,转身就要走。
江叔瞬间露出了骇人的面庞,冷嘲热讽道:“你个婊子养的东西,还好意思喊人?你看看这个村子有几个人把你当人的!老子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
说完,就不管晚春的百般抗拒,几乎是强行架起她瘦弱的身板,就往屋里拖。
“江……”
莲子看到曾经熟悉的江叔恐怖的神情,犹如被一块寒冰哽住,瞬间失去了出声的勇气。
鬼使神差地,莲子挪动着脚步,凑近了那一扇到年头都没有擦干净的窗户。
透过暗黄的油渍和发丝般的蛛网,莲子瞪大的瞳孔里映出了晚春苍白的面容,她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撕裂,露出胸膛雪白的光景,身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疯狂地蠕动。
她侧着头,刚好看见莲子又怕又惊的脸,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泪水,她无声地嗫嚅。
“快走……”
莲子跌跌撞撞跑回家的时候,几乎将整个身体撞入了阿娘的怀抱,终于感受到一点温暖的莲子一边发抖,一边嚎啕大哭。
阿娘焦急的问话,和那一双抹干净她泪水的粗糙双手,都没能让莲子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晚春那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成了她很多年的梦魇。
肆
晚春死在那一年晚春。
发现晚春尸体的阿伯说,明明是快入夏的时节,她却裹了一身厚厚的棉衣,溺死在野花烂漫的池塘边。
流言蜚语成了一张网,网住了晚春没有墓碑的小坟堆。
“我说呢,这种不合伦理生下来的孽种,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少说几句吧,人都死了。”
“你什么意思?你也看上了这小贱人了啊?!”
“……”
围绕晚春的谩骂和争吵渐渐平息,她就像一朵开在晚春的霜花,不合时宜,热烈短暂地出现了一瞬,又归于湮灭。
村里恢复往常的农忙,人人披星戴月,闲话家常,看起来朴实又美好。
似乎没有人记得山坡的偏僻处埋着一个人,久而久之,那土堆似乎也消亡了。
伍
莲子很出息,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今年已经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年了。
多年来,关于晚春的记忆,就好像那场不甚强烈的冬雪,渐渐消逝成空中的水汽。
只是她没有想过,这一天,她随手拿起的积灰的《第一炉香》,翻开的那一页,竟让她瞬间想起了那个春花一样,冬雪一样的女人。
“姐姐,你是到山坡下去了吧……”
有些记忆,从来不会消失,只是埋藏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猝不及防的一场春雨,让它像新笋一样冒了尖,刺疼了谁的心。
原文指路,公众号清水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