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白板》

年初听说塔勒布在他的新书《非对称风险》中抨击斯蒂芬·平克,碰巧我最欣赏的简书作者@格列柯南 对后者推崇备至,于是我决定先看看平克说了些什么,这样将来就可以更加公正地看待他俩的观点冲突。

这个月终于读完了《白板》,据说这是平克争议最大的著作。刨去西方社会那些贞洁牌坊,和我们有关的主要是看过之后让人觉得市面上盛传的教育理念和说法基本上都是营销噱头。

这一系列作品(笔者读过的还有《语言本能》和《心智探奇》)有三个突出的特征:首先是涉及诸多不同的知识领域还推动了人工智能的发展,其次是像哲学书一样充满了批判和始终贯通的逻辑链条,最后是有一条贯穿始终的思路:人类的许多本能、认知偏差和刻板印象都是几百万年进化的产物,这些看起来没道理的天性有一定准确性而且难以动摇(其物质基础是大脑发育出的各种“心智模块”),只是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只有从这些天性出发,才能找出更有利的对策,从而造福人类。

显然,平克并不认为人生来就是一块白板。

市面上的争议

上述三个特点让《白板》变得有些难以理解——想想如果我们像读商业书那样跳着找重点会错过多少内容吧,前文提到的那条思路可不会集中放到一段拿黑体字标出来。

其中,教育界人士的争议点主要是平克引用的行为遗传学三条法则:

1、人类所有的行为特性都是可遗传的

2、家庭环境的作用要远远小于基因的作用

3、在人类复杂的行为特征方面,相当一部分比例的变异不能够用基因或家庭作用来解释

我刚看到这三条法则也是大吃一惊,难道家庭教育的作用远远不如基因吗?

看到后面才发现原来双方对“家庭”的定义不同。一般认为我们跟孩子住的地方就是家庭,如果我们住在老家将会有一个大家庭,然而行为遗传学里说的家庭基本上只包括父母和子女相处的有限时间,而孩子之间的交往和每个孩子独立的体验都是家庭以外的因素——就连在娘胎里姿势不一样都可能是独立体验。(感情双方吵来吵去就没吵到一块)

这种划分的依据是统计数据。行为遗传学家跟踪调查了不同阶级、文化的人群,记录他们的各种行为特性,找到各种指标的变异,变异,变异与基因和家庭环境的相关性,最终发现遗传基因的作用要远远大于家庭环境——除非家长用极端的方式伤害孩子。比如同卵双胞胎即使分开抚养也比一家的孩子和养子更相似。

除了基因,另外一个主要影响因素是子女自己的圈子,即同侪的影响。每个人从小就会在自己的圈子里努力争取地位;如果学校流行染发,那么这一代人都容易照做,不管他们家长那一代人是什么身份、理念。

读到此处,我不由得想起了孟母三迁的故事;可惜没过多久,作者也说家长能做的是为孩子争取更好的圈子。果然,我担心的事情作者早就考虑到了。

这样一来,我发现行为遗传学三条法则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能决定孩子的行为特征,它只能解释一部分变异

或许是针对同卵双胞胎的论据,一些精神分析派的心理学家提出同卵双胞胎之间存在心灵感应。假如这点能够得到证实,那么行为遗传学的三条法则就少了一个重要的支撑。当然这不是平克的事。


目前看来,西方传过来的一些教育理念往往是建立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学说基础上,它们要么认为人天生是一块白板可以任意塑造,要么无视大脑发育的规律,撇开“心智模块”对牛弹琴。正是这些教育理念让家长们担心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而我国一些传统的教育理念和“元认知”这类建立在大脑研究基础上的理念似乎和平克的理论并不冲突。

平克对随机现象的理解

我在自己智商的范围内无条件接受塔勒布对随机性的看法,估计塔勒布对平克的意见主要源于后者对随机现象的理解。(塔勒布说过新书需要沉淀两年,所以我打算后年再去验证自己的猜测,同时欢迎大家剧透。)


而平克的作品把随机性看作一种比较平均的特性,好像如果人的一项征(比如财富、地位、有多少人说一种语言等等)可以用随机性解释,那么大家应该都差不多。他的书中不止一次用“刮彩票”作为随机过程的隐喻。

这可不是家庭和环境那样的定义争议,它会让我们忽略重大的极端情况。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孩子们的生存环境是越来越极端了:城市里充满了马路没有安全的玩耍空间,各种电子产品渗入千家万户,一不小心就会对孩子造成(平克说的那种)极端影响,而孩子之间的激烈竞争把他们的同侪限制在教室和补习班。其结果是,上个世纪孩子们的生活方式在消亡,只有室内看起来比较安全;无论家庭环境的影响有没有增加,大城市的家长都不得不拼尽全力保证孩子的生存。

我不是说技术的发展会影响行为遗传学三大法则,而是我们面临的环境是如此令人窒息,相比之下那些法则划分的家庭内外环境没有多大区别了,到处都是手机和数据网络。想想现在的孩子只因为玩耍就可能毁掉一生,我不得不怀疑技术给我们带来的都是什么。


另一方面,前文一直没有讨论过每个孩子的独特经历。我们知道,这种经历没有明确的定义和范围,可能会积累出巨大的差异,但是人和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差异却没有这么夸张。

对此,平克援引其他科学家的说法,提出了两种可能的解释:

1、这些独特经历数量巨大,而且最终像原子热运动那样互相抵消了

2、每个人的天性就像管道一样,把环境的影响限制在一个范围之内

问题是,平克似乎没有充分重视第三种可能。他在其他部分提到过:每一代子女总是天生不愿听从父母的规划,这或许是因为在进化的过程中每一代人都需要不同的生存策略;而同卵双胞胎虽然在所有人当中表现得最为相似,却仍有将近一半的行为特性不同。平克似乎把这些差异称为“噪音”。

平克将同卵双胞胎之间的差异归结于“独立的体验”或者命运(主要是一种外力作用)这些外界因素,于是他错过了第三种解释:不管基因和环境怎么样,一个人自己本身就是波动的(多少与管道假说相反)。说得通俗一点,假如一个人的基因和经历都可以复制并且做独立重复试验,就会出现不同的结果,可惜现实生活中每个人只能表现出一种结果。

如果父子两代人和同卵双胞胎不能帮助我们充分理解这种假说,我们不妨看看那些野生的植物种子和虫卵,它们总是会沉睡到不同的年份,然后开始发育。从进化的角度讲,这种策略能帮助一种生物避开未知的极端环境,等到环境适宜的时候能有一部分后代生长起来。自然环境变化无常,筛出来的生物往往需要采用这种无故波动的投机的策略

即便我们通过不断筛选留下了第一年就发芽的种子,无故波动的假说至少可以解释同卵双胞胎以外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差异。无论这些性状能否筛选出来,整齐划一的生物往往比它们那些不一定睡多久的兄弟姊妹更容易遭受灭顶之灾。

估计塔勒布会从这里发难

塔勒布与平克对极端情况和自身波动持不同看法,所以他们会采用不同的风险对策。塔勒布一贯主张(用投机或者说变异的策略)分散风险,通过储蓄和冗余策略抵抗风险,通过有限的风险强化自己,难怪他对中产阶级价值观不屑一顾。

平克恰巧支持中产阶级价值观。他在分析不同阶层人群的暴力行为时,大段引用了霍布斯的成果,从最初的生存竞争推出侵略,进而从安全需求推出先发制人的防御策略,再用无懈可击的博弈论推出为了展示自己的报复能力而注重荣誉(这里指的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动起手来,直到两个家族之间冤冤相报),最后提到了霍布斯的解决方案:建立一个可靠的警察机构惩罚犯罪,这样大家就不需要以暴制暴了,然后变得像中产阶级一样遵纪守法。

讽刺的是,塔勒布曾经评价过这类高效的机构说:“如果让经济学家来设计人体,那么每个人就只会有1个肾,然后大家共享一个公用的肾。”假如有些事警察突然不管用了,中产阶级那一套还能自保吗?

尽管最近一个世纪以来,暴力事件的造成的伤亡率显著降低,即使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也低于原始社会,但塔勒布认为1块大石头和1000块小石头砸人的效果是不同的,哪怕大石头只有10块小石头那么大也可能比1000块小石头更伤人。他将战争的规模划入幂律分布的列表,也就是说假如两次世界大战的规模是30年战争的两倍,那么下次大战很有可能是前两次世界大战的两倍。

然而这还只是过去的统计数据。自从广岛原子弹爆炸以来,战争从“平均斯坦”变成了“极端斯坦”,甚至(在波及范围上)超出了克劳塞维茨设想的极端情况(“战争的一个极端是双方将暴力投入一点” )。想想60年代的古巴导弹危机,我们(的祖辈)离世界末日有多近?(话说德国人往往能抽象出人看不见的东西,不但奥地利的哲学家是这样,线性代数的课本上充满了德国人的定理、公式,就连普鲁士的军事家也是这样)

平克自然知道霍布斯的方案还不完善,警察机构和大家一样都有贪欲、安全需求和荣誉感;不过他是从肯尼迪与赫鲁晓夫解决危机的过程中看到了改进的方向:双方互相说明了情况,明确表示和平符合自身利益,保持克制,通过谈判解决了危机;博弈论虽然看起来合理却会让人做出双输的选择,唯有这样开诚布公、明确更高的利益才能走出这种“囚徒困境”;幸亏人的心智是一种“递归、组合系统”,可以对自己的思考进行思考,还能对思考的思考进行思考,这样就可以渐渐提升自己的思想高度,进两步退一步地考虑大家的根本利益。

可惜按塔勒布发现市场上的人并不按博弈论讨价还价。另外隐藏的风险迟早会暴露出来,只有事后才能猜测问题出在哪里;而世界末日只要发生一次,我们就再也没机会考虑博弈论和根本利益了。或许(按照大家习惯的说法)在别的平行宇宙里,古巴导弹危机已经引发了核战争……


实际上,塔勒布有个毛病就是很少引用别人的话而不加批判。据我观察,他抨击的人大致有三种情况:

1、基本赞同的,如卡尔·波普尔

2、虽然不赞同但是有影响力的,如柏拉图

3、看不上的,如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的主要领导麦伦·斯科尔斯

这样一来,我猜塔勒布抨击平克不见得是多么严重的事。平克的情况或许和柏拉图类似,他们都用自己的智慧、学识与严密的逻辑大力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就连笔者都从最新的贝叶斯模型人工智能当中看到了未来的发展机会。问题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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