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勁松






人物週刊:網上對你攻擊最多的是你的律師資格證,有人說,你連

《南方人物週刊》封面人物:郝勁松

律師資格證都沒有,是僞律師。
郝勁松:我本來就不是律師,我沒有資格證,也從未假裝過我有資格證。我是一個公民,一直以公民的身份作戰。因爲如果你是一個律師,在一些事情上,司法局和你所任職的律所就有辦法讓你很難受,你要受指揮,你會有顧忌。正因爲我沒有單位,沒有人可以指揮我,我是一個自由人。我需要自己做主,不喜歡被任何力量控制或者要挾。而且我會因此成爲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不是律師也照樣可以擁有法律的武器。
人物週刊:你現在代理的這些案件中,代理人怎麼稱呼你?
郝勁松:隨便,比如張暉就叫我“郝哥”,孫中界叫我“郝律師”,網上有個帖子說,老百姓覺得律師就該是像你這樣的人。
人物週刊:中國是個講究“名正言順”的國家,沒有律師執業許可對你開展工作有影響嗎?你的收入來源是?
郝勁松:我是三家公司的法律顧問,收取顧問費,這工作不會佔據我過多的時間精力,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來介入公益事件,無償提供法律援助。我每天都用很長時間關注國內外互聯網上的事件,然後選擇目標出擊,看這個戰役,是否適合我。比如鄧玉嬌案件,我覺得那案子不適合我,因爲我不是律師,就無法進到看守所裏會見當事人。
人物週刊:你似乎從小就是個“刺頭”,總是有人會很慷慨地把“訟棍”、“刁民”這樣的詞彙送給你。
郝勁松:凡有上級有管理者,我都試圖去改變他,改善他,如果他不服,我就和他拼一拼。包括這次“釣魚案”,我們去區政府要求旁聽,有一個局長說:你可以去接待室喝點茶水,參觀一下我們的建築。我說如果不能旁聽就算了,我對建築不感興趣。過一會兒他的手下來了,說:郝先生你站在這兒也不太好,都是上訪的人,你去接待室坐一下吧,配合一下。我說:我沒有義務配合你,我是一個不服從的公民。
網民就是我的狼羣
人物週刊:實際上,早在2004年起訴地鐵的時候,你對於將來戰役往哪裏打已經有一個大的規劃了?
郝勁松:是的,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我們首先選擇地鐵這個企業,有政府色彩又是公用服務的企業。在此以前,中國沒有發票管理,我們要填補這個空白,爲了上廁所的發票打官司,我們當時就覺得法院和政府都會支持,因爲發票涉及到稅收,我們向地稅局舉報他們偷稅漏稅,後來罰了他們2萬多,所以第一次就把他們打敗了。
人物週刊:老百姓看到你索要公廁發票的案子,會不會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無聊?這麼小題大做?他是不是就想沽名釣譽吸引眼球?
郝勁松:無聊?我們會告訴他:一張小小的發票,濃縮了你的權利,這是最簡單的東西,你可以扔掉,但是裏面凝聚着法制和民主的力量。發票背後有國務院發票管理辦法,法規被踐踏了你都沒有維護,今天你失去了發票的權利,明天你失去了其他,總有一天你的房子、你的地什麼都失去了,因爲法制在被踐踏的過程中你從沒有維護過它。
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幸其實和我們每一個人密切關聯。就像美國波士頓那個猶太人紀念碑上神甫所說的那段話:起先他們屠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後來他們屠殺共產主義者,我也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也不說話。最後他們提着刀衝我過來了,沒有人替我說話,因爲大家都倒下去了。
人物週刊:你把每個案件都當成一場戰役來打,特別注意戰略戰術,我想你一定是軍事愛好者。
郝勁松:非常愛好!我出生在軍人家庭,我父親就是一個老軍人。我從青少年時代起研究了大量的戰役,尤其是二戰,包括海戰、陸戰,但我最喜歡研究狙擊:一個很小的個體力量,有時卻可以阻擋一整支軍隊的前進,甚至成爲扭轉戰局的關鍵。
人物週刊:你有自己崇拜的軍事家麼?
郝勁松:拿破崙!拿破崙在土倫城堡的時候,集中排炮對着國會大廳,以前大家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打法,把所有的重炮都集中起來。他整體的戰術是非常乾淨利落的,他自己概括的就是:“不玩弄太複雜的伎倆,集中精力各個擊破。”我覺得這句話對我處理很多事情都有巨大的影響。所以我們能取得成功,我希望我們的名字能被刻入法制的重要歷程。
人物週刊:你說的“我們”是指?
郝勁松:我說“我們”,有的時候也是我爲自己壯膽,這樣一說,就好像有這樣一個團隊、有一個集體,“我們”包括很多網民,很多民意的力量,共同關注、介入一些公共事件。我有時衝在前面,像一杆標槍一樣往前扎,是巨大的網民在我的背後把我使勁兒向前推。
人物週刊:可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你以爲有人在背後支持你,推你,可是真的發生什麼動真格的事情,你回頭一看,身後沒有人,你一個人在孤軍奮戰。
郝勁松:迄今爲止我還沒有這種感受,每次我身後的人都巨多。我研究二戰時候的一些戰役。德軍爲了打斷盟軍,就開展“狼羣戰術”,在大西洋分佈了上百艘潛艇,神出鬼沒,擊毀了大量盟軍的運輸船,盟軍也採取了相應對策。這種“狼羣戰術”有時是非常管用的,網民就是我的狼羣!
我需要召喚到大量的人介入公共事件,並讓大家明白,對不平之事,你的反抗是有效的,只要你用適當的途徑、適當的技巧、適當的尺度。就像古裝片中的城門,堅固,高大,攻城的人羣拿粗壯的圓木用力撞擊,門固若金湯,但只要我們有足夠的人,不停地撞,使勁撞,雖然門還沒倒塌,但從微觀物理上來講,它已經在慢慢變化了。
每一座城池都是這麼攻下來的,每一個網民的留言都可能成爲攻陷城門的最後一次撞擊。我需要網民在這些戰役中成熟、成長起來,使網民認識到我們沒有沉淪,我們可以參與決策進程,並在社會正義的關鍵時刻站出來力挽狂瀾。
揮舞着法律的斧頭
人物週刊:中國法律圈裏,有你特別佩服的人嗎?
郝勁松:江平算一個,他是一個高山仰止的人物,但是他比我們年齡大太多,也很少出來發言,他說想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另外,張思之當然也算一個,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知道我,還摟着我照了一張相,他給我一個評價,“我是老好事之徒,你是小好事之徒。”
人物週刊:張思之大律師是把你引爲同類了?
郝勁松:對,我想最起碼,他是知我的。他絕不會僅從某個個案來了解我,以爲這個人很無聊,就是爲了一張車票或一張發票在四處告狀,我想張律師能解讀到這些案件背後的深意。
法律一直是我的嚮往,治理國家最終我們依靠的是法律,法律就是我的工具,我的斧頭,當這把斧頭磨得鋒芒畢露的時候,我們就試着揮舞它,在試驗它並使用它的時候,我們也賦予它力量。
人物週刊:我們通常都說“正義之劍”,爲什麼你說“法律的斧頭”?
郝勁松:斧頭更像我的打法。劍那玩意兒很長,它的招式就比較傳統、正規,舞劍必須遵循一定的套路,對我來說,劍術有時也是一種規則的束縛,而斧頭則不然,斧頭更靈活,它沒有固定的章法可循。
人物週刊:在你揮舞斧頭的過程中,這個斧頭是不是也會傷到一些人?
郝勁松:傷!絕對的。比如說鐵路發票那個案子,我們起訴了3次,第三次當我們掌握到了足夠白條(證據)的時候,鐵道部其實很緊張了,因爲他們感覺就要敗訴了,涉案的兩個車長到處找我,希望能通過說情讓我撤訴,後來我聽說那兩個車長被免職了,被貶到貨運列車了。
人物週刊:也許有些人因爲你,命運就被改變了。
郝勁松:一個時代的進步,在它往前走的時候,總會犧牲一些人,如果這些人的利益很小,犧牲就犧牲了,在所難免。
人物週刊:所以你並不顧惜他們?
郝勁松:不顧惜!那個證據對我非常重要!他只是被免職,而且據我所知,幾年後他又官復原職了。我覺得這種犧牲很小。
人物週刊:媒體也是你每場戰役的外援,你似乎特別懂得調動媒體,什麼時間點,放出什麼樣的消息。
郝勁松:我已經習慣了不斷地接受採訪,回答相似的問題。張暉一開始覺得很麻煩,對他的日常生活是一個干擾,我告訴他,你每接受一次採訪,我們勝訴的可能就增加1%。最初他很悲觀,認爲勝訴的機率很低,我說,即使落敗,也要把對方送到被告席上。原告只需要掏50元,但是政府要請律師需要幾千元,如果大家都有法律意識,政府的違法成本就會巨增。訴訟有時是有效地緩解憤怒的渠道,社會總得有個泄洪口。
人物週刊:如果你現在需要媒體幫助,你能調動的媒體資源能有多少?
郝勁松:其實也不會超過20家,這20家還是有些能登出來,有些登不出來,我手頭掌握聯繫方式,以及採訪過我的媒體記者大概有150多位。
民主還是一個孩子
人物週刊:聽說張暉考慮過退縮。
郝勁松:我一開始就跟張暉說,代理你的案子,我可以一分錢不要,但我就一個條件:堅決不能撤訴!一、二審的司法程序必須走完,拿到判決書。哪怕最後你敗了,民衆也會知道到底誰對誰錯,也會讓他們通過敗訴判決知道一些問題,比如法院並不是永遠正確。
人物週刊:爲何你如此堅持不能撤訴?
郝勁松:張暉有很多顧慮,如果他頂不住,撤訴了,我們就前功盡棄。張暉在接受採訪時提到自己很害怕,害怕鉤子報復等等。我告訴他,這種信息你不能釋放出去,對手知道你怕什麼,就會用你害怕的方式來對付你。
經過這些事,他也在成長,他有時候會長時間地坐在電腦前,看網友給他的留言支持,覺得自己並不孤單,很強大。他從一開始不願意露面,不願意暴露真實姓名,用了個化名“張軍”,到最後願意接受鳳凰衛視採訪,把“張軍”改回原名張暉,他說:我突然覺得我又沒做錯事,我爲什麼怕他們呢?
人物週刊:上海政府已承認在張暉和孫中界的事件裏確實存在非法取證,張暉也領回了自己被罰的款子,要他抵制壓力堅持繼續訴訟,是不是很困難?
郝勁松:除了張暉和孫中界,還有大量的“釣魚”受害者得不到公正的裁決,我們還沒有真的折斷釣鉤以及釣竿。張暉去領罰沒款時,閔行區建交委門口聚集了很多圍觀者,人羣中有人對他喊,“你的錢領回來了,我們的錢還沒。”
張暉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收入相對富足的中產階級,他被“釣魚”後非常憤怒,首先通過論壇發文給媒體,行使了自己言論自由表達的權利,他正是我需要的一個人成長爲公民的標本:一個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通過這個事情開始反抗。
孫中界是另一種類型:小孫是剛滿18歲的農村青年,從沒受過城市工業化、機械化生活的傷害,他對大城市有美好的嚮往,離開家鄉來到城市工作,到上海的第三天就遇到“釣魚”,他整個人崩潰了,城市的形象在他心裏倒塌了,他覺得城市裏的人不應該這麼壞,他想不通,這促使他操起了菜刀。這種行爲是有血性的,一個民族有血性,這個民族還有希望。中國烈性男兒太少,遇事不敢反抗,看到別人出事也很冷漠,覺得和我無關。不作爲的公民太多,他們根本稱不上公民,沒有法律意識,沒有監管政府的意識。很多人覺得我只是個體,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們就要改變這種傳統想法。
社會彷彿人之肌體,有些病症,你應該不斷去暴露它,病竈纔會被及時發現、被醫治。如果你覺得司法體制黑暗,你就不去使用它,它會越來越爛,等到做手術的時候也沒用了。公民如果沒機會成長,剩下的就是一羣暴民。誰也不願看到社會動盪,誰也不願看到天下大亂。民主是一個孩子,它有個成長過程,你得培育它,爲它的成長準備條件,一個健全的社會應該懂得培養它的公民。
人物週刊:你覺得你的方法有效嗎?
郝勁松:成長不能靠說教。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從2004年到2009年,全國各地的法院接到大量官司,如果有人能調查到這個數據,會發現這是個劇增。我和北京市高院的法官聊天,他們星期天都加班,因爲案子暴增,法院增加人手的速度,追不上案子增加的速度。
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公民試圖上法院去告狀,就說明他有了法律的意識,並且邁出了行動。我看到許多人打官司我就很興奮,我知道那裏頭有我,有我的功勞,以及我的同類。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