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寶鑑》與《石頭記》

《紅樓夢》一名《風月寶鑑》,這在小說楔子和甲戌本的《凡例》中都提到,只是實際上流傳的本子無論是抄本還是刻本,題作此名的還未見過。在楔子“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句上,有一條脂批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這引起研究者的興趣,發表了許多不同的看法。

一是“舊有”的“有”,是“撰有”還是“存有”?在我看來,這並無可生歧義處;按古文習慣用法和後面行文看,都只能是“撰有”而不是“存有”。將“有”釋爲“存有”者,幾乎都認爲《紅樓夢》是合成的,即先有另一人寫了一部《風月寶鑑》,然後曹雪芹在此基礎上改寫成《紅樓夢》,或者先有他人作了《風月寶鑑》和《石頭記》二書,然後由雪芹合成。這些想法的產生,重要根源之一是對雪芹虛擬石頭撰書被空空道人抄回後由自己披閱增刪而成的荒唐言信以爲真的緣故。有脂批已反駁了“披閱增刪”說,指出這是“作者之筆狡猾之甚”,我們實在不該再被“矇蔽了去”纔是。須知小說不是理論性文章,有各不相同的人物形象,是很難或者應該說是不可能合成的。再說,雪芹寫這樣一部風月繁華如夢幻般破滅的小說,是有許多史料可以印證其創作動機的,而改寫他人之作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除了用誤會作者行文和曲解脂批的辦法去尋找依據外,是與我們已知的雪芹生平事蹟不相符合的。批書人怎麼也不會將只改寫、合成他人之作的增刪,說成“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第五回脂評)或者說是“哭成此書”(第一回脂評)的。

前引“舊有《風月寶鑑》”的批語的後兩句,我的解釋是:“如今,我看到雪芹《石頭記》新稿,就不免懷念起他弟弟棠村曾爲其舊稿作序的情景;爲了紀念逝者棠村,所以仍沿用了舊書名,題爲《風月寶鑑》。”所以,這條批語就是“東魯孔梅溪”加的,爲了說明自己爲何題此書名。梅溪在小說中是加過批語的,第十三回批“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二句說:“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便是。這更證明《風月寶鑑》確是雪芹早年舊作。

那麼,《風月寶鑑》是怎樣一部書呢?很遺憾,沒有什麼資料可供研究;諸家說法,都不過是從一些跡象出發所做的揣測和聯想。比如有人從甲戌本《凡例》中的話,推測它是一部淫穢小說,因爲那裏說:“《風月寶鑑》是戒妄動風月之情。”還說“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鑑’四字,此則《風月寶鑑》之點睛”。

其實,“風月”並非只指男女情愛,廣義也指風月繁華。小說楔子中一僧一道,高談快論紅塵樂事,“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這也就是所謂的“妄動風月之情”。因爲結果所得是悲,是苦,是空,所以要“戒”。

小說以小喻大,以鏡喻書,借《賈天祥正照風月鑑》故事(其中有些性描寫),表達一種紅粉骷髏、榮華夢幻的思想,同時點出《石頭記》“此書表裏皆有喻也”(第十二回脂評),“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所以被視作全書的“點睛”之筆。卻不能由此而斷言舊稿便是此類故事。若果真都寫偷雞摸狗,我想,梅溪就未必會沿用此舊名來題雪芹新稿了。

清人陳森作《品花寶鑑》,描寫貴族們的同性戀及玩弄優伶的邪惡行爲。《風月寶鑑》的書名與之相像,這可能也是引起同類書聯想的一個原因。顯然,這更屬皮相之見。

曹雪芹在楔子中深惡痛絕地貶斥“淫濫”小說:先說“歷來野史……貶人妻女,姦淫兇惡”,繼說那些書“一味淫邀豔約,私討偷盟”,再說“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如此等等。這反映一位作家在成長過程中長期形成的文學價值觀和創作美學理想,非一時興之所至說的話。很難想象,雪芹自己也剛剛寫過那樣“終不能不涉於淫濫”的書,接着又爲重寫新書而板起臉孔來將它痛罵一頓。所以,我以爲推測《風月寶鑑》舊稿藝術上粗糙些,還不太成熟,是可信的;否則新稿就不可能取代它。但說它是一部淫穢小說,我不信,因爲既無依據,也不合作者思想發展的邏輯。

從梅溪“睹舊懷新”“故仍因之”等批語看,《風月寶鑑》是後來《石頭記》加工修改的基礎,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故有人說它是一部幼稚的《紅樓夢》(篇幅自然也會短小些)。但由於沒有別的佐證,過多地揣測它是一部怎樣的書,是無益的。

本文選自:《紅樓夢十五講》 作者:劉夢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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