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和太少之間的一站,叫做剛剛好

多年來,我習慣了高效運轉的工作節奏,即使是出差在外。

無論所到之地是熟悉的故地還是陌生的異地;無論是短到只有兩三天的短差,還是長達十天半個月的長差,出差,在我看來只是換了個地方工作。

步履匆忙、馬不停蹄的每一趟出差,行李箱裏只有非用不可的東西,越簡單越好,時空轉換後的腦回路里塞滿的仍是要乾的工作,越緊湊越好,整趟出差的過程可以濃縮爲“一到就工作,結束便離開”。正因如此這般,對所到之地的記憶,好像也只有城市機場、火車站的樣子,以及當地人講話的口音,至於對當地的名勝古蹟、風土人情、美食美景、特產特色幾乎是零體驗。

凡此種種,我也並不覺得有什麼遺憾的,A型血、易焦慮、求完美的我很少慢下腳步欣賞歲月山河的風景,更多的是永不止步希望成爲旁人眺望的風景。只要有工作幹,異鄉就是故鄉,酒店就是家,出差在外,我絲毫沒有感到不方便、不適應、喫不好、睡不實。無論何時何地,工作總能帶給我足夠的力量,成長、賦能、增值和煥然一新的同時,又能讓我抵抗生活中無法逃避的那部分無聊無力無奈。

今年流火七月的一天,我準備出趟長差。凌晨四點起牀,高強度工作了一整天,中午顧不上喫飯,更別說午休了,不敢懈怠,精神緊繃。下班後片刻得不到喘息的我疲憊不堪地往家趕,路上遇到一位同事,遇見同事是常態,但遇見的這位卻不尋常。

她是我入職後努力想成爲的那種人,集美貌、才華、智慧、情商於一身的她,不論何時總是令人如沐春風,賞心悅目,哪怕是這樣一次不經意的偶遇。此刻,一天工作已結束,倦鳥紛紛歸巢,在略顯疲憊,暗淡無光的人羣中她依舊醒目。

閒聊中,她說,自己即將退休,很懷念工作的時候,真好。我說,自己忙了一天,馬上要出趟差,真忙。簡短、隨意、平常的三言兩語,卻在某個瞬間突然擊中了我———我們彷彿是河的兩岸。河的此岸暗自嘆息:“我相信,一切歡樂都在對岸。”河的彼岸一聲長嘆:“也許,幸福盡在對岸。”

工作越來越多我和工作越來越少的她似乎在羨慕彼此,現在的我不就是曾經的她嘛,現在的她又何嘗不是未來的我呢。到底如何在多與少之間找到一個平衡呢?帶着這個問題,第二天上午我已在飛往泉城濟南的航班上了。

舷窗外大朵大朵的白雲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溫柔流動,笑而不語,我的思緒也隨之流動、翻湧、重溫着昨天的偶遇和觸動,一葉思緒的小舟在雲海間飄向了更遙遠的未知。未知但亦可知,遙遠轉瞬咫尺。當有一天,這一天很快就會來到,從工作的主戰場上退出後,我也一定如那位前輩般戀戀不捨;當沒有能力再從工作中獲得成就感和滿足感時,我也一定會有美人遲暮,英雄氣短的無盡傷感。

一絲不捨與傷感,像秋風掠過草原般幽幽掠過我的心,這時一名有着少數民族長相的空少將我拉回了現實。他微笑着對我旁邊的一位乘客說,您的漂亮包包抱在懷裏不安全,我幫您放到行李架上,僅僅是多了“漂亮包包”四個字,讓原本例行公事的一幕變得充滿人情味。隨後,我正前方一位母親說,女兒的耳朵略感不適,他比一般空乘更有耐心地解釋了氣壓變化如何影響耳膜的,我以爲僅此而已了,沒想到他隨即拿出來一些薄荷糖讓孩子通過咀嚼調整耳內外壓差,更沒想到的是過了半小時,他又送來一杯水,笑着說,小仙女,喫多了糖對牙齒不好哦,喝點水。整個過程他的笑容始終從心裏流淌出來,溢於眼角,掛在脣邊。

眼前這位並不帥氣,甚至從外貌上看也不處於優勢的年輕人,對工作的無比熱愛和全情投入,不僅帶給乘客賓至如歸的體驗,更爲他在平凡的崗位上贏得了尊重。也讓我不禁再次感慨工作之於每個人意味着什麼。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對工作的理解。工作也許是一個兒時的夢想、一種賦予的責任、一把向上的梯子、一片施展的天地、一份接續的家業、或許只是養家餬口的手段…工作之於我,宛如一件華貴的禮服令人生特別有意義感且熠熠生輝———華服在身,高光端莊,足夠強大,不容忽視,衆生可見。生命需要被看見…被看見的還有腳下漸漸清晰的此次出差目的地,一個多小時的空中飛行後,我再次踏上了闊別近二十年的齊魯大地。

到達濟南後,按疫情常態化管控的規定要進行核酸檢測,無法像往常那樣立即投入工作,突然多出了一個下午可以漫不經心地度過,於是,每天被工作追着一路小跑的我,長舒一口氣,以“大字”形伸展在綿軟的大牀上,彷彿頓時卸下了身上所有的擔子,而這些擔子裏挑得幾乎都是工作。我一直覺得自己就像西西弗斯,日復一日,推石上山,朝乾夕惕,快速成長,這個過程多了些什麼,也少了些什麼。

多的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支隊伍,結硬壘,打呆仗,能戰鬥,不捨日夜地加班,處理不完的雜事,突如其來的臨時安排都被逐一踩在腳下,

少了以己爲本、健康第一、心態輕鬆、快樂至上,當然還有因此而早生的縷縷華髮,悄然爬上眼角的魚尾紋,此起彼伏的身體抗議,輪流生的大病小恙,以及幹不好時的患得患失和幹不完時的緊張焦慮。

多的是被時間促着,一路小跑、釋放潛能,追風趕月中始終保持積極向上的狀態,防禦着、進攻着、前進着、也撤退着;很昂揚、很精進、很剛硬、也很戾氣。少了感知時光的有趣,黃昏中的發呆、下午茶的悠閒、旅行的新奇、陪伴孩子的耐心與專注…

多的是一次次登頂帶來的體驗,工作像山就在那裏,我盯着山頂方向,竭盡全力一口氣跑到山頂,目標達成,足夠艱辛又無比欣喜,疲憊至極又興奮不已。少了山花的爛漫、山澗的歡唱、山風的俏皮、還有鳥鳴蟲唱、半山腰的雲和山一程水一程的旖旎…以及短暫登頂欣喜後,又一座山猝不及防地擋在面前,新一輪的跋山涉水又要啓程,新一輪的壓力艱辛又撲面而來。

七月的伏天,在這間不足二十平米的酒店房間裏,過往工作與生活中的得與失糾纏着,誰也離不開誰,誰也征服不了誰。細品過往,不是要以怨婦心態咀嚼更多的艱辛,不是讓過去過去,而是讓過去能夠校正未來,滿懷達觀,“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想到這裏,我萌發了一個念頭,爲什麼不嘗試用內心深處自帶熱度和精彩,安頓接下來的生活呢,哪怕是短暫的出差也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站,值得精緻過。

我開始慢慢環顧房間,中式美式混搭的裝飾風格,令這間二十平米的房間乾淨溫馨又不失雅緻,東邊一整面牆是一扇大落地窗,從屋頂到地面一氣呵成、貫穿上下,淺赭色的麻制暗紋窗簾垂落在兩側,整個房間採光柔和而自然。

在接下來近二十天的出差中,就在這個近二十平米的空間裏,清晨與我互道早安,長夜同我相擁而眠。日子少了些兵荒馬亂、眼神混濁、心神不寧,多了些踏實純粹、豐盛安寧、歲月清歡。

每天清晨五點,習慣早起的我拉開窗簾,唰地一聲,晨光就如嬰兒笑臉般撲面而來,柔和純淨、歡快靈動、爭先恐後地灑落在玻璃窗上,也笑而不語地親吻敷着面膜晨讀晨練的我。

每晚九點,夜跑結束,回到房間,無須開燈,光線朦朧,安然溫和,並非城裏的月光,而是樓體燈光,別有一番味道,應和了夜的風情。我所住的酒店隔壁是一棟歌特風格的七層小樓,站在房間窗口的人能互相清楚看到彼此。小樓浮雕式外立牆的每個窗戶下方都有一排燈帶,夜幕降臨時便齊刷刷亮起來,散發着細碎的黃色暖光,撒在落地窗上,也撒在軟綿綿的牀上,我凝視着這詩意的畫面,詩意的畫面也在凝着那個卸下工作,洗澡護膚、讀書入睡的我。日子就這樣不經意間,被異鄉的燈光照亮了、溫暖了、柔軟了。

我每天五點起牀,晚上謝絕各種應酬,於是晨昏兩段時間一下子多到可以任由我支配、佈局,健身、讀書、碼字、養生、護膚是我開啓和結束一天的方式,這些瑣細的美好自帶強治癒的屬性,能有效緩解工作中的疲憊和世俗生活中的各種負性情緒。一快一慢、一靜一動、有張有弛、有進有退,這不正是我一直以來在太多工作和太少生活間要找的平衡嗎,甚至就想在這種平衡中老去。

不經意間,上飛機前索繞在頭腦中,也是長久索於懷的問題,正一步步解開。出差、異地、變化,這些陌生像隔閡感過重的砂紙,將我那顆被熟悉瑣事磨鈍的心重新擦亮。在熟悉的環境中,少有變化的生活,總讓我誤以爲日子很長,長得望不到頭,於是太多投入工作,太少用心生活,總想着等退休了,再縱情生活。卻忘了日子也很短,短得就像炎炎夏日裏的甜簡,不及時享用,就會錯過,錯過了生活中的美好,再多的工作也只是證明“我活過”,而不是“活明白”。

從努力活過到真的活明白,有時需要漫長時間的探索,有時可能只需要出一趟差而已。這趟出差,生活的列車駛達稷下學宮所在地,以孟旬爲代表的諸子百家的思想,猶如一束光,穿越歷史,引領着我的生活列車停靠在了太多和太少之間的一站,站名叫做剛剛好。在這一站,停留了近二十天,我變得更願意改變,更篤定前行,承認自己的平庸和失敗,做回自己的同時又重新定義自己。

我會好奇心十足,去大街小巷尋找老濟南的特色美食,食物即可大飽口福,又是瞭解當地風土人情的一張名片,尋找美食的過程比美食本身更能給我帶來踏上異地他鄉的儀式感。

我會不將就湊合,到附近超市採購新鮮水果、堅果,還買了東阿的阿膠糕,讓自己喫好,住好,安睡好,哪怕是出差在外,臨時住所,也不潦草生活,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我會走出舒適圈,改變一成不變的跑步路線,離開熟悉的跑步環境,不提前規劃,不怕無路可跑,隨心而跑,居然在三環邊跑着跑着發現一個兩山之間的峽谷,令人驚喜,邊跑邊欣賞不期而遇的風景,內啡肽伴着落日的餘輝、習習的涼風、當空的新月、久違的繁星,整個人在蒼茫的天地間是那麼渺小又那麼妙不可言。

我也會保持自律,出差在外也不例外。自律是對我的過去和現在的最高讚美,自律是靈魂,時間是靈魂伴侶,每天少喫一點,多動一點,積極多一點,焦慮少一點,剛剛好的舒服感加掌握感讓所有曾經看起來不可能的未來,都成爲理所當然的現在,我成爲了我想要的樣子。

我還會雕刻性格,對待他人更包容、率真、輕鬆,與出差執行任務的三十幾位專家相處甚好;對待得失更瀟灑、超然、淡定,拒絕了榮譽的誘惑,慾望、浮華,益日損;處之泰然、不縈於懷、一笑置之,益日增。

就這樣,二十天中,工作與生活的平衡木被我走得有滋有味,專注忙碌工作的同時,見縫插針地用心實現着日常生活中每一個稍微擡點手就能發生的改變,積累下來,收穫了更多內在自由和小而美的成就感。每一天,都會在愛自己中睡去,又會在充滿期待中醒來,每一天,爲明天。

寫完這段文字時,我已在奔向下一個目的地的高鐵上了,離開了“剛剛好”這一站,也許還會再度失衡、再度焦灼、再度狼狽,但人生的列車只要堅定向前、堅持蓄能、堅信憧憬,美好就會在下一站等着我。此時,在路上,夏未遠,秋已至。

遠方,你好嗎?

四季,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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