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樂觀,杜甫悲觀,李白顛覆三觀

把高適、李白、杜甫的歷程放在一起對比,就會發現,人生的逆襲或落魄,都是有原因的。


公元757年,高適發達了。

他做了淮南節度使,真正的地區一把手,很快就要當上散騎常侍,也就是皇帝的貼身顧問,三品大員。

可李白和杜甫,這一年特別糟心。

杜甫大叔丟了工作,四處流浪,房租都交不起。

李白更慘,正在流放夜郎的路上,就是要去貴州。要不是後來遇到大赦,我們的課本里還會增加一首要背誦的詩,叫《望黃果樹瀑布》。

曾經,這三個老男孩一起“論交入酒壚”“裘馬頗清狂”,那時一定不會想到,多年以後他們走到了三個極端。

高適是怎麼實現逆襲的?曾經一起喝酒擼串的老鐵,爲啥別人都在納斯達克敲鐘了,李、杜還到處投簡歷?

當把這三人的歷程放在一起對比時就會發現,人生的逆襲或落魄,都是有原因的。

01

端倪在他們年輕時就有了。

年輕時的杜甫,跟後來我們認識的杜甫完全是兩個人。年輕時他也到處浪,很狂傲,落榜後覺得玩得不過癮,制訂了長期旅遊計劃,去齊魯大地。那時候的小杜還沒體會到中年的焦慮、現實的艱辛,他信心滿滿,“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李白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實力派旅遊達人,他偏偏玩出偶像派,靈魂和肉體一直在路上。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所謂盛唐氣象,他年輕時就開始吞吐了。

看看李、杜的旅行軌跡,會發現他倆目的性不強,在哪兒玩不重要,只要不在家待着就行。而高適完全不同,他的目的清晰明確。

二十來歲,他到了長安,找不到工作,二話不說就去了燕趙邊塞。燕趙重鎮在幽州,就是現在的北京,大唐的“雄獅”和北方的“狼族”正在那裏肉搏。

他看到火照狼山,戰鼓雷鳴,白刀子進去,血在朔風裏紛飛。

他看到百花深處的老情人,縫着繡花鞋,等着出征的歸人。

勇敢的士兵穿着腐朽的鐵衣在殺敵,而將領竟然在軍帳裏搞美女派對……

高適的內心是複雜的。所以就有了這首情緒複雜的大作《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將士們打仗很猛,朝廷重重嘉獎。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契丹人也很猛,仗打得很艱難,可有些將領太腐敗了。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

軍嫂們在家苦等,她們的男人再也回不來了。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這些大唐好男兒真心不怕死,只是很可惜,他們沒有遇到李廣、李牧這樣的大將。(潛臺詞:很顯然,我就是這樣的大將。)

這首詩完全暴露了高適的性格,沉穩持重,眼光銳利,有難得的剋制力。要是李白來寫,肯定是另一番模樣。

唐詩雖然是中國文學的一座高峯,但在當時,朝廷更重視武力。所以楊炯說“寧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岑參說“功名只向馬上取”,李賀說“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些,李白、杜甫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們真的只是詩人,吹不慣大漠朔風,見不得人頭滾滾。

寫這首《燕歌行》時,高適三十四歲,已經向詩壇發出了自己的定位:

我的未來在戰場。

02

高適第二個特徵,是非常務實。從一件事上就可以體現。

在唐朝,縣尉是個很小的官,大概九品,屬於基層公務員。

那時候一個縣人口很少,過萬人就算不錯的縣,有的縣才幾千人。縣令(縣長)、縣丞(副縣長)負責安排工作,縣尉去執行,抓壞人、收賦稅、維持治安啥的,都是髒活累活。

做好一個縣尉,需要兩大技能:對上層往死裏拍馬屁,對下層往死裏鎮壓。這樣一個崗位,所有的詩人都不願意幹。

杜甫曾有過一個當縣尉的機會,在河西縣,可是他說“不作河西尉,淒涼爲折腰”,真心幹不來,他寧願去兵器倉庫當管理員。杜甫不是不會低頭,“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事兒他也幹過,但就是不願意爲了詩和遠方,在縣尉崗位上苟且一下。

換作李白會幹嗎?更不會,他是要做“帝王師”的。在玄宗眼皮子底下上班,都能“天子呼來不上船”,喝酒、曠工。一個小小的縣尉,收入不夠他買酒。

可是高適幹了。

只言小邑無所爲,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這首《封丘作》,就是他做封丘縣尉時的心情筆記。這個崗位,雜事很多,簡直是浪費生命,每天要拜迎長官、鞭打百姓。

他乾得很痛苦。

但高適是知道的,這只是個小目標,“屈指取公卿”的大理想,得一步一步來。

果然,正是做縣尉的這段基層歷練,讓他得到了另一個機會。

一個叫哥舒翰的河西節度使(就是“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的男主)給他發了offer。哥舒翰文武雙全,是朝廷特別倚重的一員猛將,主管河西、隴右兩大地區軍政。

這正是高適夢寐以求的。他趕緊奔赴前線,做了兩個地區的掌書記。這個職位類似於機要祕書,一旦有戰爭,是個很容易立功的崗位。

真是太巧了,唐朝最大的戰爭馬上就要開打,這就是聊唐詩不得不說的安史之亂。

03

安史之亂開始後,高適跟李、杜對戰爭的反應,也完全不同。

杜甫是馬上回家,先把老婆孩子安頓好,然後跑到唐肅宗的新政府尋找機會,做了左拾遺。他力挺的,是一個叫房琯的人。

杜甫知道什麼是好詩,但不知道什麼是好大將。

房琯好大喜功、言談浮誇,把四萬政府軍都折在戰場上。唐肅宗要革房琯的職,而杜甫不顧生死、不分立場出面營救。在唐肅宗看來,老杜同志是分不清輕重的,一點政治素養都沒有,算了,寫你的詩去吧。

李白情況類似,他帶着老婆從宣城一路南下,跑到浙江、江西,一邊逃難,一邊尋找新機會。病急亂投醫,上了永王李璘的賊船。

我不是要黑李、杜,而是說他倆真的只是詩人,他們的表現,有普通老百姓對戰爭的恐懼,也有對複雜政治環境的遲鈍。

高適不一樣。

他跟着哥舒翰抵抗叛軍,幾經生死。最後哥舒翰戰敗,投降了安祿山。

高適沒有跟着投降,他騎上一匹快馬,追上正在逃亡四川的唐玄宗。

玄宗:“高書記,快給我說說前線的情況。”

高適:“我上司哥舒翰投降是不對,但打敗仗是有原因的。他已經退休了,身染重病,你還讓他去打仗。士兵長期沒有訓練,刀槍都生鏽了,也不發軍餉,這仗怎麼打?”

玄宗:“不是有十萬大軍嗎?”

高適:“老闆,你讀過杜甫的《兵車行》《石壕吏》嗎?老頭老太太都拉上戰場啦!”

玄宗一臉憂慮:“咋整?”

高適:“趕緊把國庫的錢拿來,招好兵、買裝備。”

玄宗:“我已經讓我的孩兒們分鎮各地了,守住城池,以後那都是他們的封地,這一招妙不妙?”

高適:“妙個屁,就算仗打勝了,大唐跟藩鎮割據有什麼區別?……”

玄宗:“高書記啊,雖然你說話很難聽,但很有見地,你就做諫議大夫吧。太子李亨已經強行上位了,我老了,玩不動了,你去幫幫李亨吧。”

靈武縣,唐肅宗李亨議事堂。

杜甫:“老闆,李白是個好人,肯定不會謀反啊。”

肅宗:“永王是我最疼愛的弟弟,他也是個好人。”

杜甫:“說不定,李白是被脅迫的呢?”

肅宗:“‘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被脅迫的,能寫出這麼好的詩?”

杜甫:“他是個天才……”

肅宗:“別說了!高適,你說。”

高適瞄了一眼杜甫,無奈地搖搖頭,向前一步。“老闆,永王是不是謀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絕對會戰敗。”

肅宗露出了微笑:“老高,你說說看。”

高適噼裏啪啦一通技術流分析……

肅宗非常高興:“討伐永王就你了,這是淮南節度使大印,接着。”

走出門外,杜甫、高適對視。

杜甫:“二哥,還記得大明湖畔的三兄弟嗎?”

高適神祕一笑:“兄弟保重。”

以上對話是我腦補出來的,但大致的歷史脈絡就是這樣。

杜甫站隊房琯,李白爲永王吶喊,都是看不清政治形勢,這能“致君堯舜上”嗎?能“爲帝王師”嗎?

其實就人脈資源而言,李白的朋友圈可謂藏龍臥虎,文壇政壇軍界通喫。

比如,他早年曾出手救過一個小軍官,誰也沒想到,這個小軍官後來人生逆襲,安史之亂中收復兩京,接着兩次打敗吐蕃,力挽狂瀾,救大唐於危難。

後來他拿到臣子界的奧斯卡——丹書鐵券,畫像凌煙閣,被稱爲“再造王室,勳高一代”,他的名字叫郭子儀。

這個大腿夠粗吧,可李白沒有抱,愣是挽住了永王的小胳膊。

而高適,先入哥舒翰幕府,後堅決不降,千里追玄宗進諫,直到爲肅宗平叛。每個節奏都踩得精準,簡直是個“太鼓達人”。

對於朝廷,他們最大的區別是,李白杜甫只能錦上添花,高適卻是雪中送炭。

04

另外,性格決定命運。

高適樂觀,杜甫悲觀,李白顛覆三觀。

杜甫骨子裏是悲觀的,悲天憫人,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心頭肉。

“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回不了家,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山河破碎,哭。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個岳陽樓,哭。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太高興了,哭。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也見不得別人哭。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花草草跟我一起哭。

連誇李白,也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杜甫的才華,是從淚腺裏流出來的。對他來說,男人哭吧不是罪,是詩。

李白的性格,是太狂、太極端,狂到顛覆三觀。想好好活着的人,是不敢輕易用他的。

“千金駿馬換少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美酒美女,我都愛!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孔子算個毛啊!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你們算個毛啊!

“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產今朝貧。”“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錢算個毛啊!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名聲算個毛啊!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權貴算個毛啊!

“仙人如愛我,舉手來相招。”我就不稀罕跟你們地球人玩。

有沒有覺得這些詩句,真的是神鬼莫測?杜甫說他“詩成泣鬼神”,不算太誇張。

這樣的人,還讓他做什麼工作!只能在盛唐的土地上把他供養起來,還得是散養,他想幹嗎就幹嗎吧,只要別讓他每天打卡考勤。

高適四十八歲纔有了縣尉這個正式工作,五十二歲才進了哥舒翰幕府,按理說,他也完全可以鬱悶、買醉、痛哭,可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骨子裏有軍人的剛毅。

他有一類送別詩,都是在落魄中寫的。甚至他回到河南商丘種地,窮得要借錢喫飯了,還在每首詩裏寫滿迷之自信:

“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出將入相,早晚的事。

“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大丈夫,別像小兒女一樣哭哭啼啼。

“莫怨他鄉暫離別,知君到處有逢迎。”“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寫給朋友,也是寫給自己。

“王程應未盡,且莫顧刀環。”這是在戰場上寫的,給自己打雞血,事業尚未成功,千萬不能回去。

“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機會一定有的,別猶豫。

當然,還有那句著名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自信的人,對未來會有一種掌控感。安史之亂爆發前夕,他好像有預感一樣,寫了一首《塞下曲》: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一生輾轉沙場,一朝獲得成功。雖然沒有畫像麒麟閣,但他贏得了玄宗、肅宗和代宗三代君王的信任,官越做越大,最後還被封了渤海縣侯。

高適,實在是高。

05

如果再深挖一層,高、李、杜三人表面上都是詩人,卻壓根有完全不同的底色。他們能成爲朋友,全靠在詩文層面的彼此認同。

杜甫是儒生,是純粹的文人。他的爺爺杜審言,就是初唐的大詩人,也是個狂妄的老頭。杜甫最引以爲傲的家底,即所謂“詩是吾家事”,寫詩這事兒啊,是我家祖傳的手藝。

杜甫,就是爲詩而生的。

李白是道教徒,講究的是無爲,是自然,是修道成仙,所以李白是飄逸的,是鄙視人間煙火的。

當時的道家思想,就是放飛自我,美女、美酒、劍術、嗑藥,遊山玩水,縱橫四海。“人生得意須盡歡”,我不成仙誰成仙!

李白,也是爲詩而生的,先天性工作過敏體質,做不了官。

高適的爺爺曾經也是一員大將,到他父親這代,開始家道中落。高適小時候,是在極度貧困中度過的,甚至還乞討過。但他貌似遺傳了爺爺的戰鬥基因,“喜言王霸大略”,一輩子癡迷戰場。

他更像是法家的信徒,鄙視道家的“無爲”,也不屑於儒家的“窮經”,他是行動派,要法度、要重武、要強國。

這有點像岳飛、辛棄疾,會寫詩,但不能只會寫詩。

或許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詩人,而是一個軍政大牛。只是碰巧,他隨手一寫,也是好詩。

本文節選自:《鮮衣怒馬少年時》 作者:少年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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