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張明 | 割稻


農曆六月,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兒時在鄉下,這正是割稻的季節。儘管我離開故土、不事稼穡,有20年之久,可曾經的勞作之苦,如影隨行,常使我在異鄉的睡夢中驚醒。

醒來也是那樣的清晨。不同的是,那時醒來,要隨大人去割稻。

披衣坐起,常常是在媽媽幾遍催促之後。晚上蚊子太多,甚至比身上的痱子還要多。人在竹牀上,有蚊子咬,有痱子癢,不到半夜根本睡不着。十來歲的年紀,正是好睡覺的時候。天不亮就要起牀幹活,誰的心裏情願呢?可不情願又能怎樣,只好慌忙穿上衣服,呆呆地拿着媽媽遞來的鐮刀、護袖和草帽,木然地走出大門。揉揉睡眼,擡頭還能看見一彎涼月,幾顆殘星掛在夜幕之中,在這渺茫的光照之下,只能望見腳下蜿蜒逼仄的田埂路。路邊長滿了野草,野草上露水很重,往往人沒走到田裏,布鞋就溼了。

我家有塊田,在汪塘邊上,劉屋山腳下。叫什麼名字我現在想不起來了。去的路上,總能見到比我起得還要早的人,如金貴伯,如荷花嬸,在田裏,弓着身子,揮動鐮刀,一行行,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將稻禾放倒在地上。遠遠望去,像蠶喫桑葉,又像在剃頭。沒有人說話,只能聽到鐮刀割斷稻禾的聲響。

“這麼大的田,什麼時候才能割完啊?”人到田裏,我朝媽媽嘟囔道。

媽媽笑着對我說:“一直埋頭割,等你擡頭,就割完了呀。”

媽媽那時30歲出頭,留着短髮。她在前面飛快地揮動鐮刀,並不計較我的速度。我跟不上她的時候,會少割幾棵,先攆上她,然後再多割幾棵,跟她並排前進。有時不耐煩了,我會跑到田中,割出個大窟窿來,媽媽說你真調皮,你這叫瘌痢頭知道不。太陽穿破雲層,射出萬縷金光。路邊正好有個瘌痢頭經過,那頭皮被照得光亮,媽媽忽然閉口不說,正好我也看見了那人,於是哈哈大笑,腰痠背疼之苦頓消大半。

待到日上半竿,媽媽說有獎勵哦。坐在一棵大樹下的草地上,媽媽從籃子裏拿出兩個外形和大小酷似手榴彈的瓶子,裏面裝滿嫩黃的橙汁,她用牙咬開瓶蓋,遞給我。說喝吧。我是真的不知道還有橙汁可喝,你知道嗎,這可是那時鄉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飲料了。大的7毛錢一瓶,小的3毛錢一瓶。我們那天早晨喝的,是7毛錢一瓶的。或許你不知道,那時農民種田,交罷公糧,交罷農業稅和其他亂七八糟的稅,留足口糧之後,基本上存不了幾個錢。平時,是捨不得花費的。媽媽給我買過的食物,唯有這次,是在繁重而又枯燥的勞動之後,給我的獎勵。這恐怕是,我今生喝過的最美味的飲料吧。

雖是早晨,到了八點,已經很熱了。回到家裏,脫掉汗溼的衣服。媽媽端來溫水,給我擦洗手背上、脖子上,被稻禾劃破的血痕。一道道,又疼又癢,擦洗後抹上一種白粉,才覺得好受一些。躺在竹牀上,立馬就能睡着,直到媽媽將早飯做好。喫完飯,渾身還是痠疼難耐。這樣的夏日的早晨,往往有半個月之久。我從八九歲開始這種勞作,直到去省城上大學才結束。

這樣辛苦的勞作與微薄的收入,成了我以後衡量付出與回報的尺子。所以,當我23歲參加工作,不到半年就做了一個有2300多人的學校的校領導之後,在我26歲去上海,第一次拿了一萬多元的薪金之後,竊喜之餘,只有惶恐。所以,當我看到一些社會新聞,比如某領導貪污幾個億,這都會讓我想起兒時割稻的辛苦,農民的窮苦,以及當前農村的實際,兩相比照之下,尤使我感到前者的罪孽,併爲社會的兩極分化、分配不公感到悲哀。

20多年過去了,社會發展日新月異。曾經的田間勞作之苦,今天想起來恍如隔世。當年的農家娃,已步入中年。半生勞作,風雨兼程,喫過苦,也遭過罪,可我依然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辛苦,能和田間割稻相比。今日憶苦思甜,在感念疇昔的同時,更懂得人的慾望沒有盡頭,但願我們都能安享粗茶淡飯的簡單的日子。

                2020年7月21日下午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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