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谷八月征文 | 惊蛰过后(小说)

文/江无猜


惊蛰过后,阿牛奶奶的出走事件像一声惊雷轰动了整个瓦罐村。

消息传到卧床多时的木根叔耳里,木根叔挣扎着爬起来,拄着疙瘩木拐杖颤巍巍行到阿牛家,扶着破落的院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村会计眼镜仔眼尖,立即拨开土院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村民,将木根叔接到众人跟前。

“老支书来了,都听他的!”

打一年前木根叔卧床到现在,这还是头一回在村子里亮相。村民都安静下来,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像瞅着陌生人。

木根叔咳几声,像以前一样揹着手,眼光往人群梭巡一圈。瓦罐村不大,今天几乎一半多村民都到场了。

“我说,阿牛爹,你娘呢?”

阿牛爹是个干瘪的矮汉子,蹲在夯土墙角不作声,又好像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他矮胖的婆娘风一般从堂屋飘出来,把手肘搁到他天灵盖上,另一只手往嘴里磕着南瓜子。

“木根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着吗?”说完又扭着身子钻进屋里。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一时间院子里又砸开了锅。

眼镜仔吆喝着“安静”,又往屋里瞟几下。阿牛娘的泼辣不讲理在瓦罐村是有名的,没人敢惹。

待众人安静了,木根叔清几下嗓子继续说话:“乡亲们,都想想,咱村里最后一次见到花婆子是啥时辰,在哪里?想清楚了举手说话。”

瓦罐村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坐落在山坳坳里,平地少,村民盖房子像在螺狮壳里做道场,挤出地来种粮食。半人高的夯土院墙一道紧挨着一道,村里的路连牵头老黄牛走过都嫌挤,谁挨谁不是擡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家的生活不是摊开了在人眼前过的?

在眼镜仔的张罗主持下,很快众人围绕阿牛奶奶作了发言。

住在隔壁的大柱子娘和阿牛奶奶平日里来往最多,第一个举手作答:“前天清早,日头还没上到屋顶高,花嫂在院里搬柴火,我们隔墙唠了几句嗑,花嫂心急火燎的,说惊蛰的天说变脸就变脸,得往屋里搬多些子干柴……”

“可不是,晌午我下地回来,闻到花嫂家炖鸡了,馋得我够呛……”大柱子爹砸吧嘴,不往下说了。

“惊蛰那天,我往山上种树,碰到花大娘拎着铺盖往村口赶,问她去哪也不说,撂腿就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小媳妇。

“我亲家说在镇上的车站见着了……”

“我……”

眼镜仔爬上一棵歪脖子树,脱了上衣“啪”地往地上一摔,“争啥争,都别抢话!惊蛰过后,还有没人见到我花嫂子了?有的举手,没有的把手放下来。”

众人刷地都把手都放下了。

七岁的阿牛爬到院门上鬼头鬼脑地冲院子里看热闹,眼镜仔骑在树上逮个正着:“阿牛!下来!啥好啥不学,敢学大人爬高!”

木根叔拿拐杖敲三下树干,给眼镜仔递个眼色,眼镜仔“噌”地从树上跳到院墙,将阿牛往肩上一扛,撒腿就走。

阿牛“嗷嗷嗷”地被扛到了木根叔家。

阿牛一下地就扭住眼镜仔打,嘴里嚷着:“打死你个挨千刀的坏人!”

木根叔身体不好,走道慢,二百米的地足足走了一刻钟。回到堂屋,木根叔疲惫地靠在太师椅上,“阿牛,过来。”

阿牛神气地叉腰:“过来就过来,天大地大,我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阿牛,你奶奶呢?”木根叔问。

“走啦!”

“走去哪了?”

“哪儿来的哪儿去呗!”阿牛把眼一瞪,嘴一撇,“有屁快放,我要走了。”

眼镜仔揪住阿牛:“小兔崽子,对老支书什么态度,我非替你爹教训你不可!”说完,把阿牛的小身板夹到胳肢窝下,扬手就往阿牛的屁股墩上打去,阿牛“啊啊”地乱叫,神气劲儿全没了。

木根叔拦住眼镜仔,牵着阿牛来到跟前,让眼镜仔关了门,给阿牛拿了木凳子坐下,这才说话:“这里没人,你跟爷爷说,方才你趴墙头看啥了?”

阿牛滴溜溜的大眼珠子转一圈:“你们看啥我看啥。”

“我们帮你找奶奶,这都第三天了,你想奶奶不?”

“她不是我奶奶!”

眼镜仔一听乐了,“诶哟,不是你阿牛奶奶,难道是我奶奶?”说完一个作势要打,一个抱头躲闪,围着木根叔扭作一团。

木根叔好不容易把二人制止,问阿牛,“咋不是你奶奶了?”

“去年我奶奶走了,回来了一个奶奶,回来的奶奶不是我奶奶。”

“你奶奶去年走过?”

“对啊,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你是村长咋不知道?……”

眼镜仔脱了鞋子又要打,木根叔狠狠剜他一眼,眼镜仔头上冒出豆大的汗,“叔,您那时不是还不能起来嘛,我没敢惊动您。去年也就这时候,全村人搁着田里秧苗不插,十里八乡连着找了半个多月。阿牛爹不让往乡里报,说很快人就回来了,可不是,没过俩月人真自个回来了。”

“回来咋说的?”

“说到外乡看病,什么病没说。”

木根叔捻着胡须沉吟片刻,又转头问阿牛:“谁说她不是你奶奶的?”

“村长,我说了你可别不信,要不然我等于没说,还有,还有,眼镜仔不准打我。”

虽然阿牛只是7岁的孩子,但是个机灵鬼。他一说完,木根叔和眼镜仔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娘天天对我和我爹说,我奶奶死在路上了,回来的是个假奶奶,来我家讨债的!”

木根叔长吁口气,想起体弱多病的花婆子年级轻轻就没了丈夫,是他和全村人帮着才把阿牛爹拉扯成人。为了给儿子盖房娶媳妇,花婆子天天上山翻石头,又一担担地挑下山来给盖了两间屋,这才有了阿牛娘。

“花婆子去看病,是犯啥新毛病了?”

眼镜仔把嘴凑到木根叔耳边,挤眉弄眼地说:“没病,村里人都说是给阿牛娘赶走的。老支书你是不知道,那婆娘天天骂,阿牛7岁了还没生小的,也骂是花嫂祸害的。她这时候出走,准是给机会他儿子播种呢!”

木根叔气得青筋直蹦,半天说不出话来,只用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半晌挤出来仨字:“跟我走!”

这一回木根叔走得飞快,眼镜仔拉着阿牛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

头先挤在阿牛家院子里看热闹的人都散了。阿牛娘仍倚着门嗑瓜子,见木根叔领着阿牛进来,破口便骂:“兔崽子,天天跟那些挨千刀的在外头混,心都野了还想回来吃奶!”

木根叔越过阿牛娘径直进了屋,阿牛爹正蹲在地上生火。

“你娘不见三天了,你还有好心思做饭?”木根叔气不打一处来。

“叔,这是啥话?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着。”阿牛爹说完,又往灶膛支起的大柴底下塞了一团稻秸秆,鼓嘴往灶口小心地吹气,很快火苗腾地燃起,将秸秆烧成灰烬,大柴也借火点着了。

转眼之间,红色的火焰伸出灶膛,像恶魔伸出的舌头。

“民子啊,去找找你娘吧。”木根叔弯下腰竟然像在哀求。

“叔,我去地里找过了……恁大点地,稻子收下来都养不活人,我媳妇肚子里又有了,老的小的,我……”没等阿牛爹说完,木根叔低头走了。

自那以后,木根叔再也没从床上起来。春分时,眼镜仔来看望,木根叔瘦得像一根风一吹就能折断的干秸秆,他只轻轻地问了一句,

“秧,都插好了?”

这年春天,木根叔走了,阿牛奶奶终于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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