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野
“我經常早上醒來眼前一片黑，然後視線模模糊糊的。”
“迷戀失焦也是一種病吧，可我不想治。”
“其實，我不想看清這個世界。”
-01-
五點半。
我從噩夢中驚醒，腦海狂亂地劃過一些碎片，夢裏是誰的夢?很久沒夢魘了，我一身冷汗坐起，這夢熟悉得令我心尖爲之一顫。
舒虞以前跟我講過，她從小到大間歇性做同一個夢，夢裏是小時候她和朋友們玩捉迷藏的場景。
我辛辛苦苦藏起來，可是誰都沒有找到我。一直躲在大石頭後面，天快黑了，蹲在地上腿都麻了。我看見一雙落滿灰的尖皮鞋，擡頭是很猙獰的臉，我當時快嚇哭了，站起身拼命往家的方向跑……
後來我才發現，不是他們找不到，只是根本沒來找我。他們要一起去喫碎碎冰，要一起在回家的那條街道談笑風生，而找尋傻傻地藏匿在黑暗裏的我，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們沒有欺負也沒有孤立我，可那種忽冷忽熱的感覺，像要把我推入更窒息的深淵。
我安慰她，別害怕，只是夢啊。
她說每次做噩夢，早上醒來眼前一片黑，然後視線模模糊糊的。
眼睛沒辦法聚光，似乎也短暫性失焦了。
我說“別擔心，會不會因爲你總拍失焦的照片，你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失焦的世界了。”
早間失焦，我當然清楚不是這個原因。貧血或者是心理疾病，那時我並不知她有着怎樣的故事。
-02-
舒虞是我高一的同桌，我與她很合得來，最初就被她的個性所吸引。語文課上，她在講臺介紹:我叫舒虞，舒心的舒，虞美人的虞。其他無，謝謝。
我在書裏寫下她的名字，默唸幾遍真好聽。後面突然傳來戲謔的口哨聲，一個男生還過分地重複“虞美人”這個字眼。大家都明白意有所指，她生得嬌小，身材有些圓潤。當着同學的面，一個女生，這得受多大的羞辱。
語文老師正欲拿起戒尺平息騷亂，我聽見她冷靜的反駁，臉上帶着明顯的輕蔑“怎麼?虞美人是一種花名不知道?沒文化還是沒素質?”說完她對老師微微鞠躬，徑自走回座位。
她說完驚落了一地豔豔的目光，大概很多人和我一樣，以爲她會吞下委屈，掉出眼淚來吧。後來她就成班上的小名人，同學們都一口一個“虞姐”的叫。
那時的我們只顧學習，沉浸在題海，一起討論難題。我的物理極差，她超強的理性思維常常能給我很大啓發，從此我就對她十分崇拜。
我跟她漸漸熟絡了，調侃她“虞姐，你當時那懟人的陣勢，想嫁!”
“其實我以前在鎮上讀書，那種話聽多了，所以應對自如哈哈哈。”
在她面前，我從來不用小心翼翼，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我知人生難得摯友，似乎是這種莫名的依賴感，讓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
-03-
舒虞一直在節食，由於營養性貧血暈倒了。她是住宿生，醫生建議要回家休養兩星期，她當下應允了，但是之後她留在宿舍的。
我問她原因，她說阿婆身體不好，不想讓阿婆擔心。
“那你爸媽呢?”
“我爸媽在我八歲時就離婚了，我還有一個弟弟，跟着爸爸的，我一直在阿婆家長大。”她很平淡地告訴我，她父親出軌，母親鬧了一兩年後離婚又遠嫁了。
我靜默地傾聽着，眼瞼泛起了漣漪，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可能因爲過去好久啦，我現在說出來都沒什麼感覺了。”她笑得沒有一絲逞強，我覺得我臉上難過的表情都太多餘了。
我請母親煮黑豆湯給她調理，順便與母親提起她家庭的情況，母親十分憐惜她，答應煮湯，但心下卻不免對離異家庭的孩子帶有偏見。
我總在想，舒虞是有什麼魔力嗎?她纔去了我家四五天，母親就對她徹底改觀了，還讓我常邀她去家裏玩。
母親告訴我，“我觀察過這孩子很有禮貌，每次來也不扭捏，和你落落大方地有說有笑，活潑開朗討人喜歡。雖然她缺少父母的關愛，但卻成長得很好。看來她的阿婆是個了不起的人。”
她康復後，我害怕她又節食來減肥，每天傍晚把她拉到田徑場，陪跑了整整兩年。那裏有我們見過的幾百次日落，我們一起跨過理想的冬季夏季，我們躺在草地漫談未來的我們。
-04-
舒虞最喜歡攝影，這是我和她的共同愛好。她說記憶總是會不斷模糊，只有相片可以記錄永恆。還在唸高中的我們，買不起像樣的相機，偶爾拿出手機隨手拍。她的圖很美但總是糊的，給人一種蒼涼感。
她偏愛拍綠色的景，葉子、壁畫、夏天，我說綠要亮晶晶的才漂亮啊，這樣纔有生機盎然的氣息。可是她幾乎只拍失焦的照片。
她說“迷戀失焦也是一種病吧，可我不想治。”
“其實，我不想看清這個世界。”
她突然這麼深沉，我啞然。看我在愣神，她立即做了個調皮的鬼臉，笑着對我說“開玩笑啦，世界又沒得罪我哈哈哈。我這麼年輕就說什麼看清之類的話，會被別人打的吧?”
是…開玩笑嗎？
黑暗總是蟄伏在深夜裏，嘴角露出白晝無法看見的獠牙。世界從來不是公平的，恰巧有些人很幸運，而有些人身處不幸。可是舒虞不該歸爲不幸的那一類，她只是運氣不太好。
那些嘴上說“我過得很好”的人，都是說謊，那是故作堅強。舒虞從不說自己過得怎麼樣，她只是該大笑就大笑，該任性就任性，眼睛沒有藏着抑鬱，臉上沒有掛着不堪。
-05-
“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高考前夕，舒虞整天都無精打采的，黑眼圈明顯重了不少。她說阿婆生病了，她又開始做噩夢了。
她最看重阿婆，我是明白的，我答應週末和她一起去看望阿婆。坐船到了小鎮，那裏很寧靜，少了幾分喧囂，空氣也更清新些。
我們去的時候，阿婆在病房睡着了，她帶我在鎮上閒逛。似乎走到了一片草地，不遠處有很大一塊石頭。她坐下來，指着那石頭，“那個夢是童年時真實發生的。”
“其實我很怕別人對我忽冷忽熱的，我爸媽都是那樣，只有阿婆對我不同，阿婆很愛我。”
“嗯，別擔心，阿婆會好好的。”
我們漫無目的地散着閒步，路過一個小精品屋，我剛好瞥見玻璃櫃上掛着捕夢網。我拉着她走進去，挑了一個最大的。
“阿虞，送你一個大大的捕夢網，可以過濾噩夢的噢。”
她欣然接過，噗嗤笑出了聲。藍白的天映襯她的臉容燦爛，她生長在這片靈性的土地，所以即使囿於困境，也長成了很酷的少年。
以後每年我都會給你買一個捕夢網。
-06-
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那麼多轟轟烈烈的感動，只是柔緩的細水長流的陪伴。
我們高考前也曾傻傻地對着星星許願，承諾會去有對方的前程似錦。星星對我們可真好，我們現在還在一起。因爲大學很近，坐地鐵只要十幾分鍾。她每次帶了阿婆親手做的酸棗糕，都要分給我一大半。
我們手挽手逛商場，週末看電影，一起坐海盜船，在夜市走街串巷，或者只是軋馬路，只要有她在我身邊，我就會很有安全感。雖然她看着比我小，實際卻比我大一歲，性格也比我颯。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快到我怕來不及想以後。
“你說，以後我們各自結婚了，就會變得陌生嗎?”
“先別談以後，等你結婚的時候，我可是準伴娘啊!然後你再來問這個問題，我會說等你生寶寶了，我是你孩子的準乾媽噢。”
舒虞，你是我的月亮。謝謝你，一直都很謝謝你，來到我的世界。
-07-
今日七夕，昨天收到一個快遞，是一套霧藍色的jk制服。有點驚喜，猜到了是舒虞買的，她一直喜歡日系風。
“你送我禮物，男朋友不會喫醋噢?”
“哈哈，我就要在七夕送給你!等你有對象了，就輪不到我咯~”
“虞姐，開學我就穿着jk制服去見你，到時候要給我拍照噢。”
“還有，這次調好焦再給我拍好不好?你不用看清這個世界，你要好好看着我啊。”
“好。”
-後記-
今天和舒虞煲了好久的電話粥，除了沒良心地來撒點狗糧，她說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做噩夢了。
“啊啊啊，是你的捕夢網見效了!”
“別吹啦，是你男朋友唱歌哄你睡覺的功勞吧！”
這樣，真好。
我想告訴你，就算以後再做噩夢也別怕，我們都會保護你的。
再見，那個早間失焦的女孩。
你好，永遠明媚的阿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