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資治通鑑》[735]| 諸葛恪這篇戰爭動員令的毛病在哪裏?

[資治通鑑白話文]

魏國光祿大夫張緝對司馬師說:“諸葛恪雖然獲得了勝利,但離被誅殺卻不遠了。”司馬師問道:“這是什麼緣故?”張緝說:“威震其主,功蓋一國,想要不死,能行嗎?”

二月,吳軍從東興回師。追封太傅諸葛恪爲陽都侯,加荊州牧、揚州牧,督中外諸軍事。諸葛恪於是有輕敵之心,想要再次出兵。諸大臣都認爲數年以來,大軍屢動,兵力財力,都不堪負荷,就異口同聲地勸諫諸葛恪,諸葛恪全不接受。中散大夫蔣延固執地諫爭不止,諸葛恪命人把他架扶出去。

諸葛恪爲此專門撰寫文章,曉諭百官,文章說:

“凡是敵對國家想要互相吞併,仇人一定都想除掉對方。如果有仇敵,卻任由對方力量增長,禍患如果不在眼前,就是留給了後人,所以不能不深謀遠慮。當初秦國只有函谷關以西的土地而已,尚且以此吞併六國。如今魏國就好比古代的秦國,而土地廣闊,是秦國的數倍。吳、蜀兩國,比起古代的六國,連一半都不到。我們之所以還能與魏國對抗,只因爲曹操時代的將領和戰士,現在已快死亡罄盡,新生代的將領,還沒有培養出來,正是老的太老、小的太小,青黃不接的時代。加上司馬懿先誅王淩,接着自己突然斃命,他的兒子幼弱卻專擅那裏的大權,雖然有聰明的謀士,卻未能加以任用。現在討伐,正是他們最脆弱的時候。

“聖人最緊要的事務,就是把握時機,今天,時機已經成熟。如果順應衆人的情緒,心懷苟且偷安之的想法,認爲長江天險可以世代保持,不考慮魏國將來的發展,卻認爲他們現在衰弱的情況會繼續下去,這正是讓我嘆息的原因!如今我聽說衆人認爲百姓還很貧窮,想要休養生息,這正是沒有想到大的危機而只想到小的痛苦。當初漢高祖已經擁有三秦之地,爲什麼他不閉關守險以享受娛樂,還要空國以出,攻打楚國,自己身受創傷,甲冑長滿蝨子。將士厭倦困苦,難道他是喜歡刀鋒,不愛安寧嗎?是考慮到長久之計,楚漢不能兩存的緣故。

“每當我借鑑荊邯向公孫述陳述的進取之圖,以及近來見到家叔諸葛亮上表陳述與敵人爭競的計策(前後出師表),未嘗不喟然嘆息!我朝夕輾轉反側,所想的就是這些,因此姑且陳述我的淺見,以送達各位君子明鑑。如果一旦我死去,志向計劃不能實現,也讓後世之人,知道我所憂慮的事,讓他們再做考慮罷!”

衆人看了諸葛恪的文章,雖然心裏都認爲他說得不對,但沒有人再敢提出異議了。

丹陽太守聶友平素與諸葛恪很有交情,就寫信勸諫他說:“先帝(孫權)本來有切斷東關的計劃,還沒有實施,魏兵就自遠方前來送死,我軍將士憑藉先帝的威德,捨身拼命,一下子就取得了非常卓著的戰功,這難道不是宗廟、神靈、社稷的福分嗎?現在我們應當暫且按兵不動,養精蓄銳,等待時機,再作決定。而今想乘戰勝聲威,再次大舉出擊,天時不見得對我們有利,只是您自己任性,我暗中深感不安。”

諸葛恪在之前寫的文章後面又批了幾行字,作爲回信給聶友說:“您的話雖然符合自然之理,但卻沒有看到勝負存亡的大道理,您仔細閱讀我這篇文章,就可以開悟了。”

滕胤對諸葛恪說:“您接受象伊尹、霍光那樣的輔佐君王重託,入安本朝,外摧強敵,名聲振於海內,天下無不震動,全國百姓之心,全靠您才能安定。如今在繁重的勞役之後,又興兵出征,民疲力屈,而且遠方的敵人也有了防備。如果攻城不克,村野搶掠又一無所獲,這不是前功盡棄,又招致責備嗎?不如按兵不動,以觀其變。況且軍事行動,是國家大事,靠萬衆一心。如今大家都不願意,您一個人要戰,怎麼能行呢?”

諸葛恪說:“衆人都說不可,都未見有什麼具體的計劃打算,只是懷有苟且偷安之心。而你居然也和他們一樣!我還能指望誰!如今曹芳昏庸無能,而使政權操在司馬師私門,他們君臣離心離德。而我以國家之資,憑藉戰勝之威,那麼將無往而不勝。”

三月,諸葛恪大發州郡二十萬兵,再次北伐,任命滕胤爲都下督,掌管留守事務。


[點評]

諸葛恪爲了發動北伐,搞了戰爭動員令,頗有點仿效他叔叔諸葛亮《出師表》 的味道,但不是奏疏, 而相當於一篇學術論文。

諸葛恪的理由大體是,國無二主,敵我雙方是你死我活,不能苟且偷安,司馬老賊剛死,司馬小賊幼弱,現在討伐魏國是最好時機。諸葛恪的辯才無礙,真應了《史記》裏司馬遷給商紂王的評價:“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他的智謀足夠拒絕別人的規勸;他的言辭足夠掩飾自己的過失。

這篇文章看似有道理,但卻漏洞百出。

《孫子兵法》的《計篇》,開篇就是“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戰爭是國家的大事,關係到軍民的生死,關係到國家的存亡,不能不認真考察研究。你不能光列出對自己有利的論據,必須從五個方面,即道、天、地、將、法,來分析預測戰爭勝負。道即政治主張,天地即天時地利,將即將領,法即管理軍隊的法制,從這些情況綜合來評判預測。勝利條件具備多者可以獲勝,反之,則無法取勝。

諸葛恪認爲魏國司馬懿剛死,君臣離心,人才青黃不接。然而,東吳是什麼情況?孫權不也是剛死,幼主才繼位嗎?  新的權力結構尚在磨合中,各種政治力量需要重新平衡,包括他的位置都並不穩當,當初孫權剛死,孫弘不是立即向他叫板嗎? 而且如果客觀評估,東吳的人才數量與質量都遠不如魏國。 

再說地利。 就如聶友所說,諸葛恪上次東興大捷, 魏軍是自遠方前來送死,地點在巢湖邊上,無論是水戰還是山地戰,都是吳軍的強項,而北伐需要在平原作戰,而且是在對方境內,所以地利並不佔優勢。再說,自打兩國對壘以來,即使在東吳最兵強馬壯的時候,離開長江流域作戰,都沒有佔到便宜,難道東吳真的冒出一個“大神”,一夜之間就把吳兵變成了強悍的“水軍陸戰隊”?

最後一點,“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 也就是說,上下同欲者勝!對於諸葛恪的北伐計劃,舉國上下一片反對,這仗怎麼打?打贏了還好說,一旦失敗了,將是怎樣的局面?

其實,不光是打仗,在我們現實工作中,決策一件事情,往往只想好的方面,壓根就不願意思考不利因素,經常抱有僥倖心理。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預設結論,然後爲這個結論找出無數借口。這都不是正確的思維方法,說白了,就是自欺欺人。

俗話說,物極必反,老子也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當諸葛恪的權勢達到頂峯的時候, 當他打贏一場戰役之後, 本來就剛愎自用的他,已經找不着北了。  他本應該繼續穩定朝綱, 革除孫權晚年弊政 ,休養生息,關懷民生,反倒急於強化自己的權力,並且傾全國之力貿然發動北伐,最後以失敗告終且給自己送進了 地獄。

這裏要提及一下,本文開頭魏國光祿大夫張緝與司馬師的對話。 張緝是個才智之士, 他準確預料了諸葛恪之死,但是沒有想到,他自己很快就被司馬師所殺。爲什麼? 司馬師專攬政權,他要竊國,希望天下人都糊塗,張緝你這麼有才,我豈能容你。所以說,人啊,真是“難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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