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记一片叫“渰里”的田野


随意浏览古诗文,偶遇一首北宋诗人王令的一首《渰渰》:“渰渰轻云弄落晖,坏檐巢满燕来归。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大意为:淡淡的云彩,舒卷轻飏,伴随着落日的余晖,在天空中飘荡。老旧的屋檐下,燕巢中的小燕子已经挤挤挨挨,努喙期盼,老燕正在回巢,上下翩翻。春风吹过,小园中的桃李正蓄积花事;而一旁的杨花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似雪,漫天飞扬。

诗呢一般般,比起“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咏柳》),“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白居易《钱塘湖春行》),“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游园不值》)等写春名句来,差了不止一个等级,仅可读而已——哈,有点说大话了,那你来一首?是这样,好比到一个陌生饭铺里吃饭,菜上来,你觉得口味不佳。不佳?那你掂勺来来。这不擡杠嘛,俺是食客,又不是厨师,凭啥?

之所以多瞄一眼是因了那个不多见的“渰”字。

文革十年,而笔者自幼读书,从小学到初高中凡九载恰被括乎其中。之后又三年,高考恢复,方得以重新读书上大学。间隔的那三年里,笔者的身份往好听里说叫“回乡知识青年”,直白些就是纯然一介与土坷垃打交道的庄稼汉;此外初高中时基本上午上学,下午呢则参加生产劳动,周日那就更不用说了,前后四年里也至少算半个社员罢。七载风霜雨雪,“再教育”之收获微乎其微,人呢依旧傻乎乎,愣头愣脑,倒是练就了一副铁身板。

而敝生产队的田地一大半集中于村东北三四里外一处叫“渰里”的地界。作为一名社员,日日要看派工的黑板,“渰”字自然也就早早认识了。夸张点说,彼时敝生产队里,连一天也没上过学堂的老翁老妪都识得这个“渰”字。

“渰”在现在的普通话读音里读yǎn;古音读嘛那就不知道了;意思是云暗欲雨的样子。《说文》:“渰,雨云貌”。《诗·小雅·大田》:“有渰凄凄”。毛传:“(渰):云兴貌。晋张协《杂诗》:“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本文篇首所引的“渰渰”则是春云连绵,春雨即来之意。

而笔者自打少年时开始接触并熟悉的“渰”是古河道之意,读音是nian,一声。直到接触到本小文篇首的那首诗之前,一直坚持着自以为是的那个意思。至于读音呢,那是早有预料的,普通话的读音与各地方言土语的差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那你为啥认定“渰”乃古河道呢?因为事实上的“渰里”就是实实在在,确凿无疑的古河道,准确说是源自吕梁山余脉,一路蜿蜒曲折,最后“注入”汾河的古河道,途径敝村胯边时的一段。就宽度而言,比现在汾河的大部分河段还要宽敞。那啥时河水断流,河岸废弃呢?自然早已不可考知。但数百年肯定是有的,因为笔者自幼常听老人言述北山(吕梁山余脉)山洪突发时的骇人惨然,但从未听说山洪之水流经“渰里”究何情形。其次,从渰底往上,向阳的一面,阶梯型的疙岭上,从传统风水的角度说,那是坟墓选址的顶好地界儿,故而坟茔连片。看看那些墓碑,那些个“先考”“先妣”都五六代以上了,那河水断流显然更往上溯不知多少代了。

原本的河底呢就是平展展一片良田了,也就是使用权属于敝生产队的“渰里”,那可真是一片沃土,种甚长甚,收成比村里的其他田块好多了,甭问得归功于其优良“基因”,毕竟千百斯年的沉淀嘛。

笔者青少年之时,“渰里”的沟堰上长有很多楸树,最粗壮者合抱粗。楸树的自我滋生能力极强,一棵大树周边通常分布有数代子子孙孙。听老辈人说,抗日战争初期,村人对日寇的暴行早有耳闻,家家户户,家家户户的街门后挂个装着干粮的布袋子,但听说日本人来,立刻携全家老小,背上干粮袋往渰里跑,彼时的渰里楸树极为茂密,简直就是一大片楸树林,足可藏身。日本军国主义对我中华的罪恶,也由此可见一斑。

有点奇怪的是,数十年过去,现在的渰里,地界依然,沟沟坎坎如故,阶梯型的疙岭上旧冢抹去新坟冢来,可那些曾经葳蕤茂密的楸树却几乎见不到了。人为砍伐肯定是原因之一,但也铁定不是主因,因为一些闲置抛荒的圐圙地界上的树压根儿碍不着谁呀。

倘然从文字学的角度讲,“渰”,从水从弇,弇者覆盖遮蔽之意,与云雨几无瓜葛。但不论怎么说,权威词典里怎么解释,你就只能怎么理解。

渰里,至今仍是笔者心里一爿有滋有味,时常出现在梦境里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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