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最初到來的文試

謝秋君感覺自己在墜入,墜入那無邊盡的黑暗,四處深不見底,他好像進入一個幻夢。

一切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當你在夢中,察覺自己做夢的時候,究竟何處是真實?他和其他人在一起,爲什麼會來到這裏,一片虛無之地?

似乎這所有的起始都源於第一場的文試。

因爲來的人實在太多,所以文試並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舉行,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也都設置了考場,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被告知了他們會隸屬於何處,然後在當天,還有人專門做指引,力求將所有人送到指定的位置,謝秋君他們四人所要去的,是靠近西門的校場那裏,也是此次文試當中最大的考場,那裏將會有今一千人聚集,而在路上,他們也確實看到了大批的人朝着相同的方向走去。

他們住的宅院距離校場並不算遠,走不過去用了半刻的時間,可是因爲這裏的人太多,他們倒是在外面排了好長時間的隊,才進入校場,進去之後,便是此次的考場了,只見平坦寬闊的校場之上,上千個案幾和坐墊被整齊的排列着,看起來頗爲壯觀。

來的人雖然很多,卻也是絲毫不亂,魚貫的人羣被井然有序的安排到各自的座位上,人一多便會陷入吵雜和紛亂,這時常難以避免,而這場文試能夠有條理的進行下去,自然是與沙家的安排有關,大量的黃衣人在現場維持着秩序,一旦有認識一搗亂,就會被迅速驅離。

此次的文試時間一共是四個時辰,需要從早上到黃昏,一直持續答題,這樣的形式相較於科舉上的選士,時間已經是很短了,形式上也很靈活。

另外,此次的文試屬於開卷,凡參加選婿之人,可以攜帶任何自己覺得有用的書籍帶入考場,作爲答題時用來的參考,這讓很多人覺得,這次的文試不過是做個樣子,不過話是如此,很多人還是好好準備了一番,有的帶着歷年狀元答策的論文,有的帶着古來流傳的典籍,不同的人所帶的分類各異,但可以說一點,這次的書商可是狠狠賺了一筆,平日裏,又何曾有這麼多的修行者來買這些書籍。

謝秋君坐定之後,看見案几之上,早已擺放好了沙提前準備的筆墨紙硯,在案几的中間,平整的放着一包油紙袋,厚鼓鼓的,裏面便是關於文試的內容。他將密封的油紙包打開,看到文試的題目的後,他憋了半天才總算忍住了罵孃的衝動,要知道他平日行事溫文爾雅,說話輕聲細語,絕不會有失禮之處,可是見到如此的考試題目,就算是誰也都會動怒。

如果要說的話,就是這次文試實在是太難了,難得超乎想象。

不是一道題,而是二十道題,單是第一道題目,就用了整整五張紙來描述,而要回答,則需要更長的答覆,可以不客氣的說,很多人甚至都不可能把這五張紙的試題順暢的讀下來。而其餘的題目,謝秋君大致翻看了一下,雖然內容上有所減少,但難度上也好不到哪去。

難怪會選擇開卷,謝秋君心裏想着,就這上面的難度來說,看不看書都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任何書都不會對這場考試有幫助,因爲你根本無法從書本中找到任何題目的答案,甚至有些題目,就算是能從書上找到答案,你也不知道那就是答案。

於是周圍的一些人坐不住了,本以爲只是走一個簡單過場,誰知道在第一輪就碰壁,他們感覺到自己受到了愚弄,雖然事實也可能如此,便是謝秋君也能感覺到出題人的惡意,要是能在有限的答對這些題,只怕也能去報考山麓書院了,於是哀嚎一片,更是有人拍着桌子大喊:“沙家到底是要選女婿,還是找學士?”

不滿的情緒瞬間穿到了整個考場,人羣中議論紛紛,更是有個人站在了案上舉起雙臂大呼小叫,如此進行抗議。

其中鬧得最歡的是一個身穿華服的公子,他年歲不大,但身形很高,站在案几之上,更是鶴立雞羣一般,他在自己的家鄉有些名氣,所以一貫不把他人放在眼裏,因爲自視甚高,就一直沒有婚配,此次沙家選婿,在他心裏覺得唯有這天下首富之女才能配得上自己,於是就信心滿滿的來了,可是誰曾想,在選婿的最開始就碰到如此打擊。於是他就發作了起來,鼓動着其他人,和他一起對着場文試進行抗議。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大老遠的來到安豐,卻要受此等侮辱!”

“沙家根本就不想選婿,根本就是刁難我們。”

如此的聲音此起彼伏,瞬間校場之內亂作一團。

負責監考的是一個黑衣文士,他走了過來,對言辭激烈的華服公子道:“還請閣下坐下,有話好好說。”

“你是什東西,也敢來管我?”

“對對,叫沙家管事的過來,我們把話講清楚。”一旁有人附和着。

黑衣文士依然一臉和善,賠笑着說:“還請公子從案上下來,我們在一旁好好說話,雖然你不會,但還有其他人在答題,還望閣下說話聲小點。”

“呸!”華服公子一口唾沫啐在那文士臉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怒道:“還要你來教訓我?”

黑衣文士卻依然保持風度,而掛在他臉上的那口唾沫,他甚至連擦也不擦,任由其幹,他依然好言相勸道:“這位公子,你先下來,我們有話好好說,你現在還有機會。”

“機會?去你媽的!”他雙臂張開,如同老鷹撲小雞一般,對着黑衣文士就撲了過去。

“唉!”黑衣文士嘆了口氣,接着那華服少年便癱倒在地,一動也不動。

“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啊。”

圍觀的人在議論,他們知道黑衣文士出手了,可是他們誰也沒看到黑衣文士怎麼出手,以及如何華服公子就倒下了。

黑衣文士轉過頭來,注視他們,那些剛纔還叫嚷嚷的人立刻閉緊了嘴巴,他們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刻骨的陰寒,恐懼的情緒會傳染,如同剛纔的憤怒,於是再也沒有人敢在黑衣文士面前多發一言,因爲他們知道,剛纔的眼神是個告誡,如果再敢無禮取鬧,他們一定會受到更重的懲罰。

“擡走!”黑衣文士一聲令下,便有幾個人出現在他的身後,以極快的速度把華服公子帶走,扔出了場外。而黑衣文士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神色自如的繼續在考場進行巡視。

謝秋君對於剛纔的事也注意到了,他搖着頭,暗自想着剛纔鬧事那人雖然修行方面並不算弱,但眼睛卻不太好使,腦子也不靈光。這個監考的黑衣文士雖然看起來相貌平平,但絕不是一般人,場上一千於人,可是沙家卻放心由他一人監考,剛纔他還在那邊坐着,離這邊很遠,可這邊一鬧,他就能在轉眼間過來,如此的速度和眼力,絕非常人可及。

還有那件黑衣,很難不讓人想起一個可怕的名字,玄衣閣,這人可能就是出自那裏,傳聞玄衣閣是處染布作坊,但卻盛產殺手,天下間排名前十的殺手,至少有七個出自玄衣閣,單是這個數據就足夠令人恐懼了。

那個鬧事的公子若是聰明的話,就該在黑衣文士好言相勸的時候主動服軟,要是那樣的話現在也不必如此難看,身受重傷的被人擡走。

也不必去管其他的了,謝秋君繼續看着這次的題目,一共有二十道題,每一道都不簡單,幾乎涵蓋了目前所知的所有知識,而且謝秋君也注意到了,“玁狁之故”,確實是題目,然而也只限於此,“非斧不克”就並沒有出現。

有一道題提前知道,並做了相應準備,這樣有用嗎?有那麼點用,但實際上也沒什麼用,因爲就算答了這個,也還剩下十九個超級難的題目在等着。謝秋君嘆息一聲,別說四個時辰,十二個時辰都未必能寫完。然後他目光轉向四處,周圍的人都在奮筆疾書,看來他們也覺得時間有些不夠用。

不止是他,還有其他人也同樣在看完所有的題之後,心裏詢問着,這樣的題目,真的會有人能全都答對嗎?

謝秋君有些喪氣,他自以爲自己只是數算上是薄弱項,現在看來,簡直是哪哪都是薄弱項,這種爲難人的方式,沙家究竟是要選出什麼樣的女婿?

一個時辰之後,謝秋君勉強做完了三道題,而看到第四題時,他不由笑了,居然是老套的雞兔同籠,他在小時候曾做過,沒想到居然在這裏也遇到,簡直像是故友重逢,他那時也曾有疑慮,是什麼樣的人,會把雞和兔子關在了一個籠子,沒有去數它們的頭,卻去數它們的腳,謝秋君提出質疑後,先生很客氣的回答了他,先生說:滾。不過好在,這樣的題目對他而言已經是簡單了,也只有這個是簡單的,只怕沒有人會算錯的。

其他人不知怎麼樣了,齊蓋在奮筆疾書,他似乎胸有成竹,熊心就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發呆,至於丁修,他的位置有些遠,謝秋君並不能看清楚他的舉動。希望大家都能過得去吧。懷着這樣的想法,謝秋君繼續扎進題目裏面。

然後他看到了一道題,要求將一段文字翻譯出來,那是一段很古怪的字,歪歪扭扭的排列着,看起來很混亂,卻有一種奇異的秩序,這究竟是什麼?因爲認不出,謝秋君本意是跳過去。誰知在看了一眼之後,他竟全然移不開眼睛,那些好似蝌蚪的字符像是有了魔力,牢牢把他勾住。

“咚咚……”

不知何出的鼓被敲響,這是他們進入校場之後,隔段時間就會聽到的聲音。若有若無,似遠似近,接着,謝秋君感到了一陣頭暈目眩,然後再看紙上的字,一個個居然動了起來,齊齊的扭動,像是在跳舞,之後墨跡開始彙集在一起,緩緩形成一個黑色的圓,隨着黑色越聚越深,最後變成了一個黑洞,謝秋君朝着洞的裏面觀望,接着就掉了進去。

通通,通通通,什麼聲音這麼大,像是在耳邊敲鼓,我,我在哪裏……有敲門聲,是誰在敲門嗎?可是這裏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而且,門在哪裏?

不要再吵了,安靜點!

聲音輕柔的傳來,好像擁有魔力。

“噓……睡吧,睡……”

“不能睡。”

他真的就要睡了,但不知怎的,內心深處,他想要反抗。

時間彷彿被禁止,聲音也全然消隱,他遁入某種虛無,一切好像已沒有了意義,什麼都一樣,他就這麼走着,感受到痛苦,卻無以言說,他想打破沉靜,卻依然無聲,他只是消逝。

……

看到了光亮,微弱的光,前邊,有一個人在走,他跟了上去。

“你是誰啊?”

“你是誰啊?”

“這是哪裏?”

“這是哪裏?”

“你和我長得好像。”

“你和我長得好像。”

“你爲什麼學我說話?”

“你爲什麼學我說話?”

……

在溝通無效後,他突然發覺,眼前的這個人他並不陌生,他是他的父親謝違,可是,他爲什麼會在這裏,他不是早就死了嗎?接着,他有聽到了東西被打砸的聲音,期間間或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喊。

謝秋君回想起來,這些都是他想要忘掉的記憶,眼前這個像他父親的人,只是他記憶的碎片。

謝違並不算好人,他生於一個大家族,可卻是旁支,在家族當中並不受重用,只能爲族內做些不幹要緊的小事,而且還會時常受氣,謝違很有想法,他希望能有所作爲,可是當有想法的人遇到現實的時候,現實總會獲勝,而那些想法也會成爲重壓。

謝違的脾氣不好,又愛喝酒,每次在喝完酒之後,就大吵大鬧,一不合意,就會毆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在醒來之後,又痛苦流涕,悔恨自己的過錯,對自己的妻兒堅決發誓,說以後再也不會了,然而很快就故態復萌。

謝秋君就在這種環境下成長,這是關於他所有的童年。

謝違從來就不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雖然他在清醒的時候,會給妻子買禮物,會給兒子講故事,他確實很關心自己的家人,但這改變不了什麼,他只是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噩夢,使他們時常生活在恐懼當中。

直到有一天,他的屍體被送回到家中,關於他的噩夢結束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家主,在死前,只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被提攜,妻子能被照顧。

現在,謝秋君似乎理解了這個自己曾經憎恨過的人,這個給他和給母親太多痛苦的人。理解雖然不等同於原諒,但他很想和他說說話,說說自己這麼多年來的事情。在成長的過程中,父親的角色是不可替代的,缺失的情感雖然會找到替代,但那個原本的不會被遺忘。那個和自己容貌無比相似的人,那個擁有同樣血脈的人,從他那裏繼承了一切,他會對自己的經歷作何感想?

而當他注意到這個人是他父親後,謝違不再學謝秋君說話,他走了。

謝秋君想要追上去,可是怎麼也追不上,無論他如何加快步伐,謝違也走得很慢,可是他始終追不上。

謝違並不是一直向前走着,他曾回頭一次,飽含深意的看了謝秋君一眼後,就消失不見了。

不……

霎時間謝秋君便感覺自己墜入黑暗的冰窖裏,渾身發冷。無邊的黑暗,目不視物,寂靜無聲,除了寒冷別無他物,心跳似乎都被止住,感覺不到多餘的情緒。

啊……

究竟還要忍受多少的折磨,這裏究竟是哪裏?他什麼都忘了。各種不同的情緒以各種方式不斷向他襲來,然後又不斷的離去,謝秋君只感覺好像經歷了無比漫長的時間。

在這期間,他忽然想到了謝違望他的眼神,從那眼神中,他似乎讀到了其中的深意,他一個激靈,精神控制,這個詞忽然出現在謝秋君的腦中,好像是在一堆纏繞的線團裏找到線頭,他掙扎着,忍受着心頭湧起的那無邊荒涼的情感,他找到了解決之道,只是在搶時間,是自己能夠勝利先逃脫,還是自己敗了,陷入昏厥?

終於,他摸索到了,然後……一陣鑽心的疼痛,接着白光顯現,視線開始是模糊,之後慢慢清晰,他定了定神,從中恢復了過來。在剛纔,他折斷了一根手指,現在還依然很疼,但他知道,剛纔的一切被他拋之腦後,那個突然而起的噩夢終於結束了。

他像是剛被浸在水裏,身上滿是汗水,微風一吹拂,只感覺陣陣發冷。而在看剛纔那個題,依然在那兒,沒有變化。

他明白了這纔是一切的的緣由,無論是在現場被挑起的不滿情緒,還是眼前的試題,以及古怪的鼓聲,種種疑惑與挫敗感,這些都是引子,精神控制纔是關鍵,文試的目的,是在於考察魂力,如果他剛纔意志薄弱,會直接睡到明天,甚至更久。

之前也有人昏倒,只是他一直在聚精會神的寫下答案,並沒有注意,而現在,謝秋君望向周圍,這裏已然昏倒了一大片,只有少數的人還清醒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謝秋君長舒一口氣,看着太陽已經西斜,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在他們前面的地方,有一個日晷,可是謝秋君看不到太陽指向的具體位置,齊蓋他們已然不在了,是寫完了嗎?不過以他現在的狀況,也無力去關心別人了,他揉着太陽穴,強打着精神,繼續扶在案上奮筆疾書,最後終於在時間結束前,寫完了九個題的答案。

隨着黑衣文士的敲擊臺前的古鐘,文試便結束了,所有人起身,離開了這個讓他們坐了一天的地方,而那些昏倒的人則是被擡了回去。謝秋君站立起身來,還顯得有些踉蹌,他有些失望的離開,不過一場文試,便弄的他意亂神疲,好似大病一場,這哪是選婿,朝廷選官也未必如此困難,他睏乏的揮動着筋骨活動了一番,暗自想着沙家是否還有其他折磨人的法子,以及思考着,自己爲什麼要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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