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后(小说续写)

文/江无猜


流苏跟着柳原搬回上海,住到法租界边上一栋三层洋房里,雇了两个妈子和一个司机。都是流苏挑剔着找来的,家里布置和打理自然不费柳原半点精气神。

外头一天到晚闹哄哄的,跟娘家白公馆一个样。先是说要自己人开打,后来又说和日本人打,和英国人打,好在住这里还算清净无虞。柳原派往新加坡的货船早就歇在码头了,人还是不着家。徐先生徐太太几道来作客,偏巧柳原都不在,徐太太咬着耳朵教她管教的窍门,她笑吟吟听了便罢。她还不了解她的男人么,可那宝善街、四马路是她能跟去的地方么?

天刚蒙蒙亮,流苏往月白罩衫外添了藕灰色羊毛围巾,到院里剪几朵玫瑰来插花。她才30岁,还很年轻,一双清水眼里常落满阴影。柳原从前逗她,说她的低头最好看,但他现在少看她了。她也习惯了昂起头,因着眉心宽、下颌尖、嘴唇薄的缘故,那瓷白的小脸总显着清冷薄情的样子。

流苏努着嘴,拿把小剪刀心无旁骛地给玫瑰剔去刺,再插进描金白搪瓷花瓶里。李妈把猩红天鹅绒窗帘全拉开来,满室都是亮闪闪的西洋玩艺儿,浴室还装有抽水马桶。留声机放着欢快的西洋舞曲,流苏尽管听不懂,却是喜欢的,最厌烦昆曲咿咿呀呀的胡琴和几近断气的唱腔,总使她记起阴暗的白公馆,那常年高悬的黑压压的牌匾下的日子。


这时候,听得门房外一阵吵闹,流苏放下剪刀,拧起眉头叫唤,“李妈,快去看看,别是先生回来了,外头风大。”顿了顿,又吩咐厨房的刘妈煮醒酒汤,“多搁姜欸。”刘妈耳背,大声说话才听得见。

白家三爷领着一群人上了楼,后头跟的三奶奶、七小姐宝络、四爷家的两个丫头金枝金蝉。一群人推推搡搡到了流苏跟前,又都哑了声。

这里不是白公馆,现在的流苏也不是从前的六小姐。流苏心里厌烦,懒得应付,只问,“妈怎么样了?”

“没良心的蹄子,巴巴地等我死了!”流苏吃了一惊,回头瞧见一帮粗手粗脚的仆人把胖大的白老太太搬运上楼。白老太太指着流苏又哭又骂,“你今日不把范柳原交出来,我非和你拼了不可,儿啊,我的儿……”

流苏脑里乱得像一锅粥,等白老太太放到沙发上,忙过去陪坐,“妈,你怎么来了?”接着问,“柳原出什么事了?”

白老太太一把把她推到地上,捂住心口骂,“狗吃了你的良心,光顾着那杀千刀的,也不问问你四哥,我可怜的……”

流苏挨个去看,这才发现少了四爷。四爷离了婚,众人都在背后编排流苏的不是——流苏离婚,回娘家空阁六年再嫁,竟有如此惊人的成就,难怪精明的四奶奶要学她的榜样了。四爷听了自然恨她入骨,更少了往来。

流苏被推倒在地,爬过去搂她母亲的腿,瞬间红了眼眶。众人只拿一双双阴鸷的眼剜住她,恨不得剥她的皮,啖她的肉似的。徐太太来白公馆说亲,流苏也是这样跪在母亲的床沿边,恳求母亲作主收留她。没成想柳原没看上宝络,反把她拉出了白家的泥潭。

念及此,流苏冷笑一声,几滴清泪洒在老太太的绣花鞋上。她认出是从前一针一线绣的,心里又像掏了个无底洞,狠声道:“我天生是个晦气鬼,头婚离了,要说离得早,不然也是个寡妇,头两年分了钱回来,个个欢天喜地,三哥四哥把钱败光了又嫌我晦气。现在四哥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怎的也赖我头上。我不也是你生出来的骨肉么,早知如此,你又何苦生了我。”

白老太太一手抚住心肝,一手颤颤地指着流苏,眼珠子几乎蹦出来,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你……”

“请老太太息怒,身子要紧,”三奶奶紧着去帮白老太太顺气,又回过头对地上的流苏说话,“六小姐,你也少说一句罢,现还等着给四爷料理后事,还要多搭一条性命不成。”

流苏这才知道,原来四哥死了。四爷流连烟花柳巷,玩出来一身病,听说离婚后越发荒唐,连着十天半月不回白公馆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如今因什么死了,怎么算到她和柳原头上来?再则,奔丧派人传话便罢了,使得专门搬出老太太来兴师问罪么?

流苏已经起了疑窦,再往深里探时,一股寒流从股间顺着脊梁窜上来,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柳原也有七八天没回家了。


三奶奶清清嗓子,缓缓说道,“六小姐,你也坐罢,事情还得从长计议,”又拍拍老太太的手,柔声细语地安抚,“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流苏故意坐到白老太太对面,把背放得直直的。老太太把脸掉开,不看她。母亲到底老了,一阵虚张声势后精神益发萎靡,瘫在沙发上如一口空洞洞的古井。说到底,白家还得三奶奶作主。

三爷这才欠身坐了,说四爷是在宝善街的荟芳楼死的。酒后争抢一个头牌舞小姐,和人推推搡搡摔下楼梯,人当场没了。

刘妈小火炖好窝蛋姜糖水,用漆盘小心地端上楼。太太生活讲究,汤水决不能洒泼出去。二楼会客厅坐满太太的娘家人,独不见先生,刘妈走到太太跟前请示,“先生回了房?汤要趁热……”

话未说完,流苏擡手把漆盘掀翻,碗筷和汤汤水水碎在锃亮的大理石瓷砖上。刘妈慌忙蹲下去擦,流苏哑了嗓子歇斯底里喊:“滚,全给我滚出去!”刘妈还是头一次见太太失态,赶紧低着头退出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稍顷,三爷拎着藤条大箱子,其他人护着搬着白老太太下楼,黑压压地挤上租来的车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流苏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望着,细长的身子仿佛长进窗櫺子里。

良久,流苏回过神,揿铃唤刘妈收拾了地上的残局,重又坐回桌前,继续给红玫瑰剪刺,她一根根剪得极仔细,即使是幼小的毛刺也不放过,去掉刺的红色玫瑰齐齐整整地养在花瓶里,她低下头去嗅着花香,心里全平整下来了,像是拔掉了一根长在心里的长长的刺。


流苏给柳原挂了电话,一个人守着空旷的范公馆,窗子亮的刺眼,又慢慢黯了下去,一些前尘往事在这明明暗暗里清晰地浮现。她想起白公馆,想起香港的巴而顿道,想起那响在头顶的空袭炮弹,最后她仿佛迷迷糊糊地走到清水湾的墙根下,流弹哧溜溜叫嚣着飞过,她独自被困住了,遍寻不得他。

到了掌灯时分,听得车子轰隆隆进了范公馆,流苏松出来一口气。一个大都市倾覆了,就是为了成全她和他。如今四哥的死,白家的怒火填膺,又如平地一声炮弹,把他推回她身边。

几日不见,柳原脸上胡子拉碴,西服皱巴巴的,像换了个人。一向兴风作浪的男人落到这般田地,还得靠她去解救呢——四哥的死能怪柳原么,如果不是他失手推下楼,四哥迟早还会死在女人身上,因为争风吃醋被人活活打死是最有可能的。

流苏忙碌起来,先安排他进去盥洗,又亲自烧水泡茶。出来瞧见他仍枯坐一隅,手交叉抵在颌下,沉思着什么。

“官府那里还得去打点。”柳原看着她说。

流苏颔首往杯里倒茶,坚定又慢条斯理道,“他们已经拿了钱,总会想办法的。三哥这些年在外做事,还认得几个官面的人。”柳原不住地点头,流苏又冷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民不追官不究,往后你少沾腥也便罢了。”

柳原静了半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好像一支看不见的绳子软软地伸过来,把他五花大绑起来了。

柳原不比白家大门大户的,在社会上厮混多年,什么三教九流不见过,可今日流苏还是让他默默吃惊了。人心隔肚皮,他想起前些日子被盯梢的事,以为是生意上的人,现回过头想未必就不是她指使的。转念又想及和四爷的酒后相争,说成白家图财害命也未尝不可,他不过是“正当防卫”罢了。故事还得现编下去,好在死无对证,正反全凭活人一张嘴。

夜渐深,茶凉了,两人默默盘算自个儿的心事。四下里静悄悄的,溶溶的月光倾泄下来,开战前的上海如一片看不清楚的海洋。

范公馆这艘暗布罅隙的船,摇摇晃晃地,不知会漂去哪里。

(《倾城之恋》小说续写,谨以此文纪念张爱玲先生诞辰10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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