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小說】半場戲

                            一

每天早上九點以後坐在大正商場117號門前的顏春天,臉垮了下來。

眉頭緊鎖,眼角斜吊,來來往往的顧客怎麼就帶不走她的晦氣?

好在眼前還有點盼頭。本週末《遊園驚夢》將在人民大禮堂演出,只有一天,最低票價580元。顏春天微仰起頭,舞臺的光影落了下來,她喜歡那樣的燈光,還有燈光裏的人,愛情在遠處如炊煙悄起,顏春天眯了眼,嘴裏唸唸有詞,門板那邊探出一個頭來,隔壁張姐斜過身子,似笑非笑地問,顏春天,生意都做到文藝圈去了啊?什麼時候也讓我發發財啊?

髮根火柴!顏春天說完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如被人拔了插頭,餘熱還有,動力已無,低頭見飯菜涼了。剛纔忙着看報紙,把飯給騰了地兒,都忘吃了。

張姐說,怎麼,菜涼了?她一邊說着一邊環顧四周,朝天門這麼大個地,嘿,都不給咱正規商戶提供個微波爐。春天,身體要緊。改天,姐弄一個微波爐,給大夥用。

顏春天從鼻孔裏哼出一聲笑,把飯盒舉了起來:要不,這飯我就不吃了,等你的微波爐?

張姐白了一眼,若無其事地把頭往自己的商鋪回了一下,說,保溫盒又不貴,幾十來塊。醜是醜點,關鍵是實用。

顏春天又哼了一聲,把菜根嚼得脆嘣脆嘣響。

張姐說,哎,你那文藝圈的什麼票——

生意來了。顏春天往邊上一指,張姐轉過身去,趁這當兒,顏春天就着冷飯刨了起來。她勾着頭看見張姐的腳步折了回來,遲疑了下,又往自己的店鋪去了,她這才擡起頭來。

哼!顏春天在心裏罵,保溫盒,也就你們這種人帶得出來。80年代的勞保工人,農村出來的打工妹。牛頭不配馬嘴。

顏春天的攤位位置不好,在二樓的轉角處,這使得她多了被人詢問廁所在哪的機會。一天下來生意沒做成幾樁,成了帶路的了。

這個過去的水碼頭,如今已演變成小商品集散地。

七年前,顏春天以爲這裏是可以看見江水的。七年前,顏春天才19歲,19歲的顏春天看上去像一隻剛剛發育成熟的穿山甲,精神飽滿,所向披靡。

每天,她要坐402公車繞過一座山,途經一條河,到達她的朝天門批發市場的小店鋪裏,這裏寸土寸金幾十年如一日,她很感謝她的父母,在80年代辛勤打拼,遠見卓識地盤下了這裏兩個門面,一個租給樓下賣手機水貨,一個留給她做生意,以保證顏春天的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日日坐在朝天門鐵閘門裏,斜挎一個人造革黑皮包,人人都是小老闆,等於人人都不是老闆。浪漫落地成渣,既沒有江水粼粼以供遐思,也沒有數到手腕發軟的鈔票,一輩子待在這個逼仄的小店鋪裏,掙錢的過程枯燥瑣碎,讓顏春天有說不出的痛苦。她偶然在雜誌上看見“城市小衆”這詞,有種模糊的衝動,因爲上面寫着“城市裏的小衆決定城市的品味”。

她顏春天,現在就只剩下看戲這點品味了。

                            二

《於無聲處》是老戲重演。

開演半個小時後,票價迅速跌到100,顏春天殺價50,沒成交。開演40分鐘了,她再次殺價。

好了,50元賣給你。票幾乎是塞到顏春天手裏的,不要都不行。只能看半場戲咯。票販子不冷不熱地說。換作是我,等到這個時候,寧願不看戲了。顏春天不理會他,塞了錢,三步並兩步地蹦進了大廳。

大廳幾個工作人員正百無聊賴地抽菸,連話都懶得說。看見有人進來,好歹提起了興趣,檢了票,在顏春天身後嗤笑。一個男人在舞臺上高喊:那你喊嘛!把心裏的痛苦,心裏的愛,心裏的恨,全都痛痛快快地,大聲地喊出來!

顏春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正數五排有個空座,不過第四排處似乎也有。她在原地遲疑着,扭轉身子,忽然感到身後有手在拍她。她剛一回頭,看見拍她的那人不耐煩的樣子,讓她別擋戲,就聽見舞臺上霹靂般的質問:地底下有什麼?石頭,爛泥。顏春天立即貓起身,感到被指責的力量,那比石頭更沉重。

對,堅硬的石頭,樸實的爛泥,還有——奔騰的岩漿!

這一句撕心裂肺,讓舞臺上和舞臺下都震動起來。顏春天把身子貓得更低,小心地往前挪。燈光把前幾排的觀衆照得通亮,好!顏春天混在人聲中大叫,她扶住座位,在無數只不耐煩的大腿和不斷揮舞的胳膊中迎難而上,她感到自己正前行在奔騰的岩漿上。終於,她喜悅地躥到了四排那個空座上,跟着熱情洋溢地鼓起掌來。

置身戲院的美妙在於睜眼閉眼都在戲院。

這後半場戲中,顏春天一個盹兒都沒打,她捨不得,呵欠來了,都包在嘴裏,讓它們慢慢變成眼淚滲出來,多真切啊,這佈景,這燈光,還有活生生的人,不都在自己眼簾裏蹦躥嗎?可她怎麼覺得自己像在打盹?在家裏,在朝天門,她稍稍閉上眼睛,身子就飄然起來,戲裏的人和景就在眼前晃,燈光啊,觀衆啊,一個都不差。現在她就是飄的,和閉眼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她向左轉過頭去,後面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向右,還是黑壓壓的人頭。夢裏還是醒着?她分不清了,索性不管了罷,顏春天想反正都不虧,她笑了起來,把身子仰平了,頭半睡在靠背上,舒適地想,要是一輩子呆在這黑匣子裏,多好。

                          三

燈光全亮了,把顏春天驚了,她一躍而起,看着人羣都站了起來,退潮似的快速湧向出口,怔了下,這就完了?

顏春天就這麼坐着,直到大廳裏的燈都熄滅了。做清潔的上來說了她兩遍怎麼還不走?她不得不走了。

顏春天是真捨不得走,這戲院裏的幕布、熄掉的燈,哪一個不是戲,連在這房子裏吐出來的呵欠都是戲味。她路過休息室的時候,聽見裏面有熱情的話語。那休息室並非是真正的平民的休息室,顏春天曾好奇地進去過,也被友好地請了出來,通常都是有身份的人在裏面小憩。但今天不一樣。聲音很年輕很快活。

顏春天在門口瞅,人羣裏看不見說話的人,是個男孩,那男孩問,誰願意來表演下痛苦?人羣鬆動了下,顏春天小心地走了進去,一羣二三十歲的人圍了個圈,比看耍雜的有秩序。

有個黃頭髮的年輕老外走到人羣中。我會表演。他用蹩腳的中文說。

能自我介紹一下嗎?

我叫麥克,來自法國,我喜歡錶演。

話筒遞到老外手裏,靜默了片刻,突然他仰天高叫:啊——啊——

人羣自動向後退了兩步,以爲他要開始表演了,誰知,麥克恭敬地說謝謝大家,我表演完了。

人羣裏一陣唏噓。

顏春天差點沒笑出來,老外就是老外。她聽見剛纔那男孩問,你能解釋下你表演的內容嗎?

老外抖抖眉毛,一本正經地說,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痛苦都是一樣的,啊——啊——

好!顏春天在人羣裏叫起來,她純粹是無心的一叫,以爲大家都會跟着她鬨堂,孰料人羣一片寂然,大家都向她側目,顏春天無意中又出了風頭,她在原地有些尷尬地笑笑,突然意識到,這羣人是不是在排演什麼。但人羣已經給她讓出了一道縫,縫裏,老外衝她露出了笑臉。

COME ON!他對顏春天熱情地招手。

人羣中的男孩也說,這位美女,要不,你也來表演一個。

顏春天連連搖頭,我不會,她說,我不會。

我們只是一個互動節目,你不用緊張。男孩解釋。很高興有人來參與我們的活動,大家說對不對。

人羣裏這才響起了掌聲。

顏春天湊近了,才發現男孩的胸前掛着一個校徽。

我給你搭戲。麥克走上前來拉她。他幾乎和她齊高,小眼睛,眼皮眨得勤。

真要表演啊?她問,迅速地想自己能表演什麼。

你想表演什麼?麥克揮舞着手臂,似乎在做熱身運動。

要不,咱倆一塊表演次痛苦吧。

我叫麥克,你呢?

我聽見你的自我介紹了,我叫春天。顏春天發出會心的微笑,這個夜晚和4年多來平淡無奇的夜晚並無二致,獨自出門,看戲、泡吧,說一些不像是能對陌生人說的甜言蜜語,然後拖沓倦體,一覺睡到天亮,繼續把自己扔在朝天門明亮的鴿子籠裏,光陰如梭,卻看不到盡頭。多少個日子她很想在朝天門亮得催人倦的燈光下大聲叫一叫喊一喊,沒有觀衆,沒有對手。

春天,你好。

麥克,你好。

我們開始好嗎?

好。

                            四

那晚之後,麥克的眼神就再也抹不去了,像撒了胡椒麪的牛肉湯,又辣又鮮。顏春天打過兩個電話給他,要想約會麥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這樣愛好中國文化的國際友人。麥克在電話裏也很委屈,不是說有人教他打太極,就是有人叫他喝功夫茶。“我是很喜歡中國文化的,”麥克一字一頓地解釋,“他們都安排好了,我不能掃他們的興。要不,下次,我跟他們說讓你一塊來。”

一腔熱情被淋了冷水,夠鬧心的。在店鋪裏坐着,顏春天就想大家都給麥克獻殷勤呢,哪輪得到她?快一週了,顏春天都沒個好心情,星期六的下午,生意漸清淡,顏春天不時看看鏡子中的自己,覺得問題是出在自己這張臉上,吊眼角,晦氣臉,她轉過頭去,覺得一切都是假的了。

老外都這德性。她嘟噥。

請問是不是顏春天老師?一個背斜挎包的小子高聲地問,嚇了顏春天一跳。她從“鴿子籠”裏探出身,帶着剛纔的怨氣打量他。

小子遞過一張名片,山城熱報想請你做江上名媛。小子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外,和他風塵僕僕的樣子有些不相稱。

名媛?什麼叫名媛?顏春天警惕地問。

小子嘿嘿一笑,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了,那天,在戲院休息廳裏,你有出彩的表演。你還有印象嗎?你在表演痛苦。我就站在你旁邊。

顏春天哦了一聲,想不起自己身邊都有誰,唯一能記住是麥克。

我有什麼身份?我有什麼地位?顏春天搖手一指,這朝天門批發市場的所有女人都是名媛了?剛說完,放浪的笑聲連滾帶跑向前傳去,一些不明金屬也噝啦噝啦地共鳴,顏春天頓了下,側耳傾聽,又補笑了兩聲,她突然覺得這裏還很有些舞臺的效果呢。

小記撓撓頭,你知道吧?他繼續饒舌,上海有滬上名媛,天津有月季小姐,我們要炮製一個江上名媛。如果打造得好,很可能成爲一張城市名片。

江上名媛?縴夫的婆娘?白蛇娘子?

小記被顏春天弄得哭笑不得。不是真的在長江邊的女人,總之,不醜吧。

不醜?顏春天鼓瞪着眼睛,眼角斜得越過底線,幾乎要豎立了。你看我是剛好不醜吧?小毛頭,就你說話的水平還當記者?你念書唸到牛屁眼去了!我勸你回爐三五年,再出來說話。不醜?我呸——顏春天別過頭去,蹺起小指甲划着自己的額頭。費老孃口舌。她繼續說,卻從指縫間偷瞄小記。

不是的不是的。小記連忙道歉,全身都比劃起來。你看你有豐富多彩的生活,你是商人,是驢友,是文藝愛好者……小記一股腦倒了出來。

你調查過我?

我也要做點功課——小記樂起來,這江上名媛不僅是個頭銜,我們會經常有一些活動,你作爲知名人士可以免費入場,當然了,你也要盡一點義務,比如配合我們的採訪,就熱點什麼的發表一下你的看法啦。

顏春天不擡槓了。她笑了起來,把眉毛笑成了兩把彎刀,她衝小記者勾勾手,小記者遲疑了下,試探着弓過身去。

我可不會給你紅包的。顏春天一字一頓地說。

                          五

山城熱報拿了一個版面來做江上名媛,有顏春天滄桑風韻的身姿,顏春天不滿意,她說,照片弄得太漂亮了,好像是徵婚廣告,我就這麼欠嫁嗎?隔壁的張姐拿着報紙,不陰不陽地說,真看不出來,在我們朝天門c區2樓的批發市場裏,還坐着一個江上名媛。

顏春天覺得張姐的話雖然不中聽,但是很像傳奇故事的開始。她把這句話修正了下:“在朝天門c區2樓的服裝批發市場裏,有一家專賣雜牌運動服的店面,那裏常年坐着一個本埠名媛。”顏春天后來把這個修正後的評價轉述給朋友們聽,引起了經久不息的笑聲。

江上名媛比不得上海名媛,感覺像是混上去的,是小記者歪打正着的,反正名媛不需要姿色,也不必和要人睡覺,經歷豐富又敢於拋頭露面就可以當了。顏春天滿足以上條件,她不當天理不容。多數時候,顏春天會跟着朋友們大笑,笑得從沙發滾到地上,眼角閃淚,渾身抽搐:這羣狐朋狗友全是狗屁!就像她顏春天要的風雅在他們看來是狗屁一樣。即便是報道她的那個小記,有可能指東打西地碰到了她這個六合彩。

折中點說,互相都碰到了六合彩吧。因爲,無論如何,她得感謝山城熱報,江上名媛的光環確實讓她的生意一陣好過一陣,好奇者們或多或少地都要買一點她的運動衣,這些永不過時的衣服,多一件,少一件,都不傷大雅。

麥克再次聯絡顏春天時,很直接:春天,你能帶我去看中國文化嗎?

顏春天愣了半晌,明白後,無比興奮地對着朝天門的燈光說:噢耶!

張姐轉過頭來,生意做到國外去了?什麼時候也提攜你張姐。

顏春天說,哪裏,哪裏,也就是幫朋友的忙,帶他看看戲什麼的。老外都這樣,瞎起鬨。

張姐說,老外最愛撿便宜,什麼時候帶到朝天門來,照顧照顧我們生意。

下午關門的時候,顏春天給麥克電話,她安排好了,先約他出來喝下午茶,晚上再帶他去看戲劇。反正,她有山城熱報發的免費票,再也不用悽風苦雨中去買跳水票了,而且,她想對於戲劇他們應該有火花的碰撞,當然,他個子似乎矮了些,不過在中國,也無傷大雅,顏春天突然對他生出一點憐憫之情,漂泊在外,不容易啊。哪知,麥克在電話裏抱歉地說,我正在給學生上口語課,得喫晚飯的時間纔有空。

顏春天一個人坐在下午三點半的愛語咖啡廳裏,沒有音樂,沒有講座,書倒是很多,但是她一本也不想看,好在牆上有幾幅畫,可資鑑賞。

牆上一個名爲《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她湊近了看,還真是油畫,不過卻落了箇中國人的名字,太潦草,認不清。她有些失望地坐回原處。前些日子,有個同名的電影,講的是一個外國畫家的故事,就是來源於此畫。顏春天把自己往沙發後靠了靠,中國人名的痕跡淡了些,她微微笑起來,單從審美趣味來看,這家店老闆還算不俗,也許是找某個美院學生臨摹的吧,倒還有膽量。不妨認識一下,她叫來服務員,說請他們老闆來,服務員告知,老闆不在,顏春天微微表示了下遺憾,也沒太往心裏去。

麥克是喫過晚飯後來赴約的。出乎顏春天意料的是,他竟還帶了一個女學生。麥克聳聳肩,雙手一攤,語不着調地說,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顏春天瞥了眼麥克背後那個曖昧不清的臉龐,想,你倆來之前就對好口供了吧。

肩包裏的免費票,顏春天想,你們就躺着吧。

戲院5米開外的地方是一排圓環形的黃桷樹,戲劇開始和戲劇結束的時候,那裏總是聚集着一幫子人,現在這裏了無人跡的,只有蛐蛐聲嘶力竭,四下沒巡邏,顏春天猛地扯下一片葉子,扇了起來。劇院裏的燈光灑出來,但到黃桷樹這裏,就自動黯淡下來,好像這是一個可以吸光的樹木一樣。

什麼時候進去?女學生有些等不得了。她問顏春天。

等到有人肯50元賣票的時候。

女學生嘴巴張成了“O”型,轉過身,和麥克嘰裏呱啦起來。他們說的是英語,顏春天一句也聽不懂。不過,她想那不會是好話。

春天,我們什麼時候進去?你不是說要帶我看看中國文化的嗎?

顏春天一臉無辜地說,對啊,中國文化就是要先買跳水票。

跳水票?可是戲已經開演了。

對啊。那就看半場戲。反正前面都是鋪墊。

麥克不明就裏地看着她,顯然對顏春天的話不太理解。

這就是中國的民間文化。顏春天解釋。功夫在戲外。她又說了句麥克不能理解的話。

女學生拉拉麥克,對着他一陣嘰裏呱啦,顏春天躥到他們中間,打斷她,你能不能說中文。女學生乜了她一眼,閉上了嘴。

看半場戲還不如不看呢,這次女學生對顏春天說。

我又沒留你。顏春天嗆了她一句。

你打什麼主意,我很清楚。

你的主意我也很清楚。顏春天一邊說,一邊看前方有人在比劃手勢,她跟這些販票的都是老相識了。我要去買票了,你要看的話,就跟我一塊來吧,免得讓國際友人看我們的笑話。

                          六

日子要這樣過纔有奔頭。顏春天衝穿衣鏡裏露出笑臉,發自內心的,眼角也不那麼吊了,原來自己還是青春的,如果稍施粉黛,可能也會好看。

顏春天請了一個小幫工,以便騰出更多的時間介紹中國文化。星期一民間映畫交流,星期二多媒體詩歌音樂會,星期三大學生電影展,星期四文化宮舞劇,星期五某著名外灘詩人來渝講座……顏春天數數手上的入場券,白撿的便宜,不亞於日進斗金的快樂。有了免費票,顏春天主動請麥克看戲。但麥克從不單獨赴約,有時帶一個人,有時帶兩個人,只要不是女孩,顏春天都很樂意貢獻她的免費票。

朝天門一樓有幾個賣化妝品的,顏春天找他們拿貨,絕對不欺她,不過,顏春天轉念一想,戲院裏黑燈瞎火的,她端莊雅麗着給誰看?浪費。白天她坐在批發市場裏,在鏡子裏瞧自己像瞧新大陸,有時瞧得忘了招呼生意,也不惱,她心裏揣着快樂的法寶,一天樂似一天。

看看吧,就連大腕們演的話劇《日出》她都能免費進場,堂而皇之地坐在前排,這江上名媛管用!義務還是要盡的,而且要盡得熱烈,盡得主動,萬家燈火已經熄滅,顏春天精神百倍,每場演出之後,都要寫下或贊或貶的觀後感,四更天,薄霧安撫下的城市如靈貓蜷伏,顏春天敲完鍵盤,推開窗戶,輕輕地呼吸,生怕這口氣吹化了她剛纔的文思,遠處的燈光柔柔的,與她遙相呼應,多美,顏春天長吁了一口氣,念起《日出》裏女主角的獨白:我要好好睡個覺了。

睡覺是沒有時間的了,兩個小時後,天就矇矇亮了。趕往朝天門市場,還是在那寬敞明亮的批發市場裏打盹吧。眼尖的鄰居發現了異常,顏春天不跟前來問廁所的人吵架了,嗓門也變細了。大家擠眼:嘿,咱們朝天門出個名媛還是有好處的,至少,罵我們朝天門人沒素質的人少多了。顏春天不理會,她逮住沒有顧客的縫隙就兩眼一闔,打起瞌睡。她摸摸腰包裏的免費票,心裏踏實呢。夜晚快點到來吧,顏春天呵欠連天,夜晚的空氣又輕又柔,把人都帶着飄了,騰雲駕霧大抵如此吧。

麥克一直說想來看看朝天門,當然這一切都是在顏春天的鼓譟下,洋叫花子!私底下,她這麼稱呼他,原因是,批發市場這個詞語打動了麥克。他對中國的廉價市場很感興趣,藉故打探名聲,不過是想淘便宜貨。

他什麼時候來,會不會在顏春天的帶領下來?先做個夢吧,夢裏一切都好。

                        七

都說世事難料,天上掉餡餅的好運不長。

老話怎麼就這麼準呢!

山城熱報有三個星期沒讓顏春天去領免費票了。對方說,數量有限,你要理解我們的難處。再說過去你不也得到我們這麼多好處嗎?顏春天說,那我就理解你兩天吧,第三天,你得理解我。第三天,第四天……對方也不找理由,說票發完了。這很出乎顏春天的意料。她這個鐵桿,怎麼就能當根報廢針頭,想扔就扔。這些日子川劇《金子》開始發佈演出公告,顏春天不信邪,氣勢洶洶就跑去報社靜坐,“我倒看看你們是怎麼發的票!”

小記好話說了一籮筐,就差沒落淚:江上名媛不止你一個,不能每次都給您老人家吧。顏春天說,那我有觀後感呢,江上名媛可是有話說的,你們這裏像我這樣盡職盡責的江上名媛恐怕沒幾個吧。小記說那是那是,不過,不能總出現你老人家的聲音吧,這樣顯得我們山城三千多萬人無佳麗了啊。小記又說,主要是你老太挑剔了,我給你的那些咖啡券你又看不上……顏春天橫眉一挑,你倒真照顧我!怎麼不給我一個去看露天電影的板凳呢?最好還配送件雨衣,感冒藥!你要知道我的時間是很金貴的!

顏春天把自己關在家裏整整一天,連喫飯都是從樓下直接叫外賣。她誰也不想見,見什麼人恨什麼人。

近黃昏的時候,麥克的電話把她叫醒。春天,快來參加我的告別演出。

約的是七里香茶樓,一個老川劇茶樓,黑黑的,幾個大黃桷樹擋住了七里香的採光。這裏已經沒有了表演,只是賣一些戲劇行頭。來的人不是喝茶就是打牌,偶或發發神,感受一些遙遠的川劇。

來的人中,除了麥克,有一個記者,有一個川劇演員,顏春天不認識他倆。記者先認出了她。

江上名媛,他衝她一拱手,久仰久仰,最近是聞名遐邇。

顏春天心虛地看着他,你說什麼?

也沒什麼,主要是現在的學生不讀報了,孤陋寡聞。記者笑得非常市儈。

麥克說,春天,我請了一個川劇師傅。他朝左一指,那川劇演員不屑地掃了她一眼,今天我就算正式拜師了。

顏春天嘿嘿乾笑了兩聲。我也會唱川劇,不如,我跟你搭戲。

那好啊。

川劇師傅把頭撇向一邊,我只能收一個弟子。

顏春天哼了一聲,看你的年紀,已經很久沒上臺了吧。

記者瞄出了火星,趕緊打圓場,江上名媛,理解點,理解點,要我說,你們大哥莫說二哥,都差不多。

川劇演員索性不理他倆,直接跟麥克說起戲來。

顏春天跟記者說,我還真會幾句的。記者說,那是那是。不然麥克不會叫你,他說你給他請了個師傅,這不講條件來了嗎。對了,你給他介紹的——

顏春天勾下頭,端了蓋碗茶,抿了一口,說,這些老外精着呢。

記者不再追問,寬慰道,國際友人,離開之前留個好印象。

顏春天愣愣地看了眼記者,又看了看麥克,他正興奮地比劃着,樂不可支,那樣子像從來不知悲傷爲何物。

他怎麼就那麼高興。顏春天沒由頭地一說。他是不是生下來就這麼高興啊。

老外嘛。

他說他要走了?顏春天仍舊盯着麥克,面無表情。

再過兩個月,他要去昆明。記者說。

瞧他那高興勁兒。顏春天猛喝了一口水,幾片茶葉嗆到喉嚨裏,她猛烈地咳嗽起來。

她一邊咳一邊吐,狠狠地把茶葉吐在地上,眼淚都咳出來了,聲音都破了,她還在不停地咳,她在嗆出來的淚花中看見麥克向她遞過一張紙巾,好像還有些關切的着急,她沒有接,她想自己的這個樣子一定很難看,他們是被嚇壞了,是要趕緊拿紙巾來堵她的嘴,遮住她的臉,她在給他們丟醜了,她不接,她就是不接。

                        八

時間那麼多,空出來的一分一秒,都像錐子扎人疼。

到人羣裏去,顏春天來不及收拾自己就把自己丟到大街上了,廣場裏鑼鼓喧天的4050們在消磨最後的人生,笑意堆滿了他們的臉,顏春天跟着笑,卻無比苦澀。她失魂落魄地在這個城市的犄角旮旯裏轉來轉去,即將拆建的老房子,鋪滿長蘚的老街道,被改爲大衆茶樓的原國民黨外交歌舞廳……只有在這些灰暗和陳舊的地方,顏春天感到稍許平和,這些被人遺忘的地方適合她這個應該被遺忘的人來流連,光彩奪目的酒吧餐廳,衣着光鮮的紅男綠女只會讓她心生仇恨。

寒來暑往,顏春天飄來蕩去。人活着也能投胎就好了,有時她也這麼想。想着,想着,她就不由自主地飄到川戲茶樓。那個已經破落的戲院隱藏在一條不通公交車的馬路上,多年的油漬淤積在玻璃上,臨窗而坐,還能嗅到隔年的餿味,倒是馬路的兩旁黃桷樹搶了不少風光,茂密而幽靜。無論走到哪裏,顏春天都會看見黃桷樹,但是現在她已經麻木了,沒有焦躁,沒有不安,呆呆地看着它們縱深而去,一切都毫無希望。20元喝茶聽戲,泡一個下午或一個晚上,坐最好的位子,和退了休的老年人待在一起。

她覺得自己像偷偷活在這個世上。

她不是票友,她只貪戀一點陰影和弱弱的光彩。

偷偷活了幾年,轉眼就到了32歲。32歲的顏春天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沒有愛情,沒有財富,牀板下收集了一大堆各種戲劇宣傳畫報。天不亮,她要勉強裝扮出日理萬機的樣子處理那些賣不動的運動服,猜到有人來問廁所,便裝聾作啞。

小區裏的新保安,看見她,會讚道,又忙了一天哦?

                          九

這一年,天下和以往一樣,沒幾件太平事,西藏暴亂,綿陽數十萬蟾蜍大規模上街佔道;昆明、上海相繼發生交通爆炸,四川地震餘震不絕。連馬路上的護欄鐵桿都莫名其妙地相繼消失。每個人在忙於自己的生計,無暇顧及彼此的聯絡,周杰倫和張學友相繼來到這個城市開演唱會,奧運成功進行,國內金牌榜爭得第一,舉國人民陶醉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氣氛中。

顏春天耐不得靜,她把房間裏所有能出聲的東西都漸次打開,電視、收音機、CD,可那裏面的東西沒一樣與她有關,她無比煩躁地按下“關閉”,一切又歸於安靜。

國慶節的時候,顏春天作爲伴娘出席一個朋友的婚禮。那天顏春天剪了一個埃及豔后的頭髮,垂直的劉海恰當地掩飾了她微凸的前額,她的眼線被拉伸了,好像脫離軌道的跑道線,不過這和她低胸綠裙顯得十分般配,像一片發育過分的荷葉,她終於把新娘襯托起來了。

山城直飛香港的單面機票不足400。顏春天端着酒杯逢人就講,怎麼樣,考慮做一個有品位的港漂吧。她十分優雅地喝下杯中酒,很有點慈善會會長的氣派。

港漂?大家都笑了起來。

不要以爲香港只有金像獎。顏春天很優雅地又向服務生要了一杯酒。

有幾個人互相對對眼色,陰陽怪氣地問,做港漂要多少MONEY?

藝術活動的宣傳品可以免費拿,文化藝術活動免費導賞,還有亞洲最好的音樂廳可以免費聽。顏春天篤定地說。

衆人說,說得跟共產社會一樣。

顏春天說,你們還信不過我嗎?在那邊喫喝節約就行了,若要那邊讀書,光學費就7萬,所以不如泡圖書館,聽聽講座,自我成長修行,可以做一個幸福的港漂。

衆人說,他們有沒有封你爲港上名媛?

顏春天說,幸福可沒有標籤。

一個食客殷勤地端着一瓶紅酒,來給顏春天斟滿,他略帶輕浮地問,關於港漂的建議,我覺得很精彩,不過我不懂粵語,可以去嗎?顏春天覺得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遞了一個笑臉給他:那麼,你懂英語嗎?小青年立即面若桃花,要敬顏春天一杯酒。

讓我們共同努力把香港的文藝圈介紹給山城,把山城介紹給香港,寫寫小稿,賺點海鮮啤酒!話畢,她豪邁地把整杯白酒一飲而盡。餐廳外是連綿不絕的長江水,泛着絲綢的光芒,顏春天想,攝像頭如果現在對着自己,一定能拍出自己臉上浮動的光吧,跟戲臺上的那些人一樣,千頭萬緒,唯有光影,從頭說起。好久沒看戲了。她再次用空杯向那個食客致意。

那個食客面朝空杯,目瞪口呆,像第一次碰上大馬達的駕駛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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