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貓科動物

李元想養一隻貓,這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但至於養什麼樣的貓,一直以來令他們爭論不休。她說,她要養一隻可愛的貓。但這世界上可愛的貓太多了,到底是哪一種呢?他拿不定主意。也許是一隻美短,也可能是隻懶洋洋的卷耳,或者,也說不定是隻機器貓。

她似乎對他們的將來有一種執着,就是無論如何,家裏也要養只貓。似乎在她的生活裏,貓跟鞋子、口紅、音樂和料理一樣,對她來說都是必需品。但說實在的,他對此一直持保留態度,他並不是很喜歡小動物,但也談不上討厭,他更多的是覺得麻煩。因爲他知道,如果在家裏養了只寵物,除了工作,他還要負責照顧它們,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但李元跟他不一樣,她想把一切可愛的東西抱回家,但她很少考慮這樣做的成本和後果。在她的想法中,養一隻寵物的概念,等同於多了個玩具,玩具怎麼會喫喝拉撒?雖然,他跟她也說過,如果要養寵物,必須要做好負責的準備。她爽快地答應了。但他還是半信半疑,因爲他覺得,真的養了一隻貓,她是不會去做這些事的,他無法想象她用她那漂亮的雙手鏟貓屎的樣子。

簡單來說,他覺得她有些過於任性了。可他又覺得會不會是自己將問題上綱上線了?但也許她這樣的年紀,習慣逃避責任是種天性。他不清楚,他一直拿捏不好,他的內心一直很矛盾。在這一點上,他承認是對她缺乏信任的。他爲此內疚了好一陣子。但兩年來,他總在思忖怎樣能夠讓她明白這個道理,可卻總是在她內心的固執面前敗下陣來。唯一讓他感到輕鬆的是,在他們分手不久後,除了傷心以外,他還有些慶幸。至少,不用去處理感情以外的麻煩事,諸如貓歸誰這樣的問題。

後來他覺得自己想要改變一個人的想法,這樣做本身就是一種錯誤,所以還是求同存異吧。當然,他也能感覺到李元在其中隱祕的退讓。於是,他們的爭吵慢慢減少,相處越來越穩定。李元說,她已經習慣他了。他聽到這句話,心裏甚至生出一種跟她可以一直就這樣走下去的僥倖想法。後來跟李元分手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他也恍然大悟,他認爲的穩定正是問題的癥結。對20出頭的李元來說,這樣的穩定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她正準備奮不顧身地去迎接面前的新世界的時候,卻發現在感情上,已經提前喪失了很多未來可以選擇的可能性。她說不定已經清晰地看見了未來某個時期的自己,過於清晰的畫面,令她沮喪,感到不甘心,但她又無法割捨這段與他的感情。她陷入了糾結、焦慮和矛盾中。所以到最後,所有決定都是由他來做的。

想到這,他有些自責,他怪自己沒有早一點察覺她的變化,他爲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懊悔。但仔細想想,這一切都是有前兆的,比如她漸漸對親吻的敷衍和牴觸,還有越來越心事重重的樣子。但每一次,他都以爲自己已經解決了問題。但其實並沒有,最終兩個人還沒有抵達目的地,便脫了軌。

所以,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按照計劃養一隻貓。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呢?後來,他也反覆想過這個問題。

他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他想起有一次,他從朋友那搞到一本分類很細的寵物貓專業圖冊,上面註明了貓的品種、產地、價格、性別以及一些養貓的小技巧。他問,我們到底養哪一種貓呢,她卻總是露出猶豫又貪心的表情,細長又好看的手指緩慢地在書頁間徘徊不定。

他不懂她在猶豫什麼,她只需要指出上面的任何一種貓,他都會將它帶回來。哪怕她想要兩隻,或者三隻,他都會滿足她。可她並沒有,這令他感到頭疼。但他更頭疼的是,在一起兩年多了,他以爲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她,甚至在某些方面,他覺得自己已經看穿李元的靈魂。可是現在,原本篤定的想法有了鬆動。他並非很支持她養貓,只是在他跟李元的關係中,他忍受不了這樣令他不確定的事,他只想擺平它。

他曾經偷偷跑到附近的寵物店,問老闆有沒有可愛的貓。老闆給他展示了輝煌的貓舍,和養尊處優的貓羣,告訴他,它們都是可愛的貓。可他有選擇恐懼症,他看着那些可愛的貓,要從中挑一隻李元會滿意的出來,然後帶回去,這種想法本身就令他感到焦慮。

抱歉,還是算了吧。他最後跟老闆這樣說道。之後,他和李元之間,就沒再仔細聊過這件事。但李元還是喜歡將一些與貓有關的照片和表情全部發到他的微信上,然後問他,是不是很可愛!那時候,他覺得最可愛的是她,是李元,是結尾所用的感嘆號。他通常都會回覆,很可愛吶!雖然這樣的回覆顯得比較幼稚,但是他知道李元喜歡這樣的回覆,那能使她高興一整天。他願意爲了她的快樂盡力去做任何事。但他也擔心,這樣會不會寵壞她?於是,新的問題又來了,他自作主張地在一些時候轉換成一種更嚴厲的身份,在一些敏感的問題上,他覺得對她可能太苛刻了,這也是讓她後來對他的期待降得越來越低的原因之一。

他承認在跟李元的相處中,自己在一些問題上沒有處理好,甚至可以說是處理得很糟糕,只是那時候,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並沒有像自己想的那樣去成熟理智地處理它們。李元那時候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心裏已經在慢慢累積這些變化,可能這些變化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他以爲李元早已經習慣了他,已經可以忍受他的脾氣了,但後來他爲這樣的傲慢感到無地自容和羞愧。

和李元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是在他們這段關係的最後半年裏。李元即將畢業,又面臨考研。而他也在爲自己的前途憂心忡忡。這些年,生活對他的消磨,讓他已經不像年輕時對未來那麼有自信了。在各自的人生轉折點上,兩個人變得越來越陌生。每次李元回上海,他去接她的時候,她都會說,我覺得你好陌生啊。他以爲她只是開玩笑,他覺得等他們度過這段難熬的時期,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想起他們一起看過一個BBC拍攝的紀錄片,是講貓科動物的。裏面說如果不是貓科動物利用氣味傳遞愛的獨特能力,根本不可能完成長距離的戀愛任務。那時候,他還調侃說,我們這兩個獅子座,看來很適合異地戀呢。他不記得她當時回答了什麼。只是後來,當他們真的就連見面的時間也少得可憐的時候,他忽然想起自己當時開過的玩笑,有種一語成讖的感覺。

他比李元大了七歲。按理說應該更成熟,但後來他才發現高估了自己。尤其是跟李元分開後,紛至沓來的狼狽讓他措手不及。此前他一直在朋友間是那個對感情客觀的調解人。沒想到輪到自己的時候,就連出手招架的能力都沒有。那段時期,他總是想起與李元的點點滴滴,她回頭看他的樣子;他們一起逛書店,她看書時認真的側臉;她喫冰激凌時滿足的表情。對,她喜歡喫甜食,她告訴他如果可以每天都拿小蛋糕和巧克力當主食就好了。他摸摸她的頭,說,所以啊,你纔會擁有四顆蛀牙。她不服氣地衝他“哼”了一聲。他曾經送過她一根項鍊,並不算昂貴,但也不便宜。項鍊上墜着一顆做成被揉成團的糖紙造型的飾品。他還記得他送給她的時候,告訴她,你這個愛喫糖的姑娘呀,希望你的人生可以一直甜下去。就算是現在,他都覺得這句話是他送給她最好的祝福。這些畫面反覆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但他知道,總有一天,這些東西也會逐漸消亡,這是世界運轉的基本規律。

他想起兩年前的初冬,第一次見李元時的情形。他們此前一直用微信保持聯繫,他還沒見過她真正的樣子,只從她發給他的照片上能看出,她是個年輕清秀的姑娘。他們約好在那天下午的兩點見面。

他早早便等在地鐵站門口了,心裏有些忐忑。但表面上,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在人來人往的道路上踱着步。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緊張。每當地鐵口有人出來,他總是猜測,哪個會是她呢?後來,當一個白皙嬌小的姑娘穿着一件男式的綠色飛行員夾克迷迷糊糊出現在他眼中時,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他記得那件夾克,那是時下在女孩之間流行的款式。在她給他發過的照片上,她也穿過這件夾克。但由於尺碼的原因,過長的袖子遮住了她的手。她謹慎地看了看周圍,又有點迷迷糊糊地確認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來到了正確的地點,最後纔看到了站在她不遠處的他。

他們接上了頭。後來,兩人共同回憶初次見面的時候,卻總是出現一些偏差。比如,她說他那時的身材跟現在看起來一樣,但他堅持自己當時更瘦些。畢竟,跟李元在一起的兩年裏,他確實長了一身膘,戀愛使人發胖是個不爭的事實,況且體重秤上的數字也不會騙人。而李元也會辯解,第一次見面之所以讓他覺得自己有點迷糊,是因爲沒戴眼鏡的緣故。不過,沒人會在意這些瑣碎的事,他們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在一起度過了兩年。

當距離第一次見面的半年後,李元第一次提出了要養貓的請求。他問李元爲什麼這麼喜歡貓。她回答說,因爲它可愛呀。他又問,那你爲什麼喜歡我呢?她回答說,因爲你也可愛呀。

那時他覺得“可愛”怎麼能成爲一個答案呢?它不具體,它可以用來形容任何東西,假如有一天李元愛上其他人,也可以說那個人“可愛”。這樣的回答,他一直耿耿於懷。他需要的是一些讓他心裏踏實的答案。後來,他又好多次問李元這個問題,可是無論怎麼問,李元都是這樣回答。他只能放棄,他忽然覺得,也許真的是因爲自己可愛。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接受了這樣無厘頭的答案。而另一方面,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愛李元的。他回憶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他確實爲李元改變了很多,甚至在一些觀念上他也逐漸選擇了包容。

可是在此之前,他對於愛的迷惑程度,可以形容爲,像是在大霧裏去找一枚誰都沒見過的寶石。他覺得愛是某種堅固且顯而易見的東西。後來,他認識了李元,發現愛根本不是一枚寶石。而是這片霧本身,是考驗,是選擇,是反覆確認的過程。那一陣子,他爲他找到了答案而感到欣喜。在李元面前,他覺得自己掌握了某種祕密武器,覺得足夠有資格去愛她,並跟她一直走下去,那是他有史以來最自信的時刻。

可當分手來臨的時候,他沒想到自己的自信可以崩塌得這麼徹底和迅速。當李元告訴他,她不想跟他結婚的時候,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像是被突然塞進一團棉花,令他猝不及防。他試圖冷靜下來,可那也只是強裝鎮定。他問她,是不願意跟他這個人結婚?還是心理上沒準備好結婚?其實,他並不急着結婚。雖然不能說百分百做好了準備,可他清楚自己心裏是想要跟李元走到那一步的。但爲了避免給她壓力,兩年來,他跟她談論關於婚姻的話題,屈指可數。但是李元的態度讓他覺得一種巨大的危機正向他壓迫而來。

李元猶豫了一會兒,說她不知道,之後又說,可能兩者都有吧。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李元從自己身上剝奪了某種權利,他感覺自己陷入巨大的深淵裏,仰着頭望着她,可卻怎麼也看不清她的模樣。

其實他很討厭每當談到他們之間感情問題時李元的樣子。他感覺,那時候的她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冷漠,客觀,彷彿在談論的並不是她和他之間的事一樣。而他則總是情緒失控的那一方。在這一點上,他除了覺得自己不成熟外,也能感覺到她本能地朝他迅速封閉了自己心裏的門,將他拒之門外。

分手終究還是他提出來的。她在電話那頭不吭聲,最後同意了他做出的決定。

他們分開後的第一天,他將自己的牛仔褲拿去洗,翻口袋的時候,發現了兩張電影票。他清楚那是他跟李元一起去看電影時留下的,他本能地將兩張票據揉成紙球丟進垃圾桶。但沒過一會兒,他又後悔了。他忍不住想知道,那是他跟李元看過的哪一場電影,雖然這毫無意義,但他就是想知道。於是他蹲在垃圾桶前,從腐敗的果皮和堅果殼兒裏將那兩張票重新翻出來。

那天是聖誕前夜,他們最後一次去看電影,但那時他並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看的是陳凱歌導演的《妖貓傳》。李元看過原著,曾經向他推薦過夢枕貘的所有小說。每次,他都只是點頭應付,嘴上說有時間會去看。但其實根本沒打算去讀。也許李元早就看清了他這一點,所以後來她就很少再跟他推薦類似的書了。

看完電影后,他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摟緊她,說,今年冬天真冷啊。她調皮地用冰涼的小手伸進他的脖子裏,他被她手上的涼意弄得打了個哆嗦,接着一把抱住她,像是準備要懲罰她的惡作劇,可最後,他只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之後他們一路慢慢朝不遠處的車站走去,那條路上因爲在修路施工,有些路燈被暫時熄滅了。在昏暗的樹影下,她伸開雙手歪歪扭扭地沿着馬路窄窄的邊緣走着,他怕她過一會兒沒站穩摔下來,緊張地在她身邊看護着她,不時地囑咐她當心腳下。

走到路口的時候,她忽然點點頭,像是一件事思考了很久,終於做了決定一樣。她跟他說,她知道自己要養一隻什麼樣的貓了。他有些詫異,但很快又問她,一隻什麼樣的貓呢?她說,就是剛纔電影裏那隻黑貓呀。他問爲什麼,她說,那隻貓多好啊,因爲愛,可以不要結果,一直無條件地陪在愛人身邊。那時,他沒意識到她在說什麼,覺得她還是太天真了,所以沒當回事兒,只是接了一句,電影而已。

那天晚上,他跟李元回到家裏,李元像往常一樣,累得一下子躺倒在臥室的牀上,他看着她,搖着頭笑了笑,接着去廚房準備熱牛奶。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李元懶洋洋地窩在牀上輕聲喊他的名字。這時候他覺得有些冷,才意識到廚房的窗戶沒關,他本能地走過去想關上它,可當他站在窗前的時候,卻感覺屋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經靜悄悄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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