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秘密

       

        镜子里的世界与现实是相同的,里面的故事也应当是现实的映照,这或许是大多数人对镜子世界的理解,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其本身的阐述就是一个绝对的空想,那只是对镜子外在一个主观的看法,没有人能进到镜子里去,那么所有定下的结论自然没有任何实际的理论去支持,没有人真正理解,而我除外。

        至于我是谁,那于你而言或许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一个镜子世界的外来客,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只是偶尔捡到了一面镜子,来到了一个世界,知道了一个秘密。

        我还记得现实里的我被捡到的镜子裹挟到它的世界里去了,那个世界是个纯白色的世界,纯白色世界里只有一面镜子,镜子里写着几句话,镜子告诉我,找到句子中的秘密,我就可以离开它的世界。

        那镜子里写着:“我曾在黄昏中等待,石桥边,一段未知的痛苦,当铃铛响起,末日的潮汐挥手向我,那带血的帽沿,是没有痛苦的另一面……拯救我,拯救我……”

        于是我带着那几句话,来到了镜子里的世界。这是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城市,现实中是否存在还不得而知。我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根据句子的指示,每到闲暇之余,必定要坐到桥边的石墩上去,等着一个会从那里经过的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一个我拥有他秘密的人。

        今天是我进入镜子世界的第十二天,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镜面的,简单的文字常常令人难以分辨,表盘的奇特模样总让我分不清时间,人们还有全都用左手吃饭左边行车的奇特怪习……可我不得不克服这些障碍继续生活下去,甚至为了不被发现是外来者的身份,我不得不融入他们的世界中去。

        我在桥墩旁认识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经常光着膀子,瘦弱身体被晒的漆黑,光头,两只眼睛因瘦弱的脸颊而格外明显,他是桥边一个运货工的儿子,常常来帮他父亲干活,几天照面后也就熟识了,他时常走过来递给我一把豆子,乐呵呵的笑着说:“大叔,尝尝吧,我娘炒的!”

        他没有告诉我名字,我就一直叫他豆子,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豆子的娘在他很小的时候跑了,他手里的豆子,都是顺手在摊子上顺的,我佯装不知,问他为什么总来找我聊天,他说话倒也没遮掩:“你穿的体面,长的白净,肯定是个有钱人,爹说跟有钱人交朋友有面子有前途!”  除了偷盗以外,他倒是个坦荡人。

        “我可不是什么有钱人,是附近的一个保安。”我答。

        “保安好啊,我反正就爱和你聊天!”豆子咧着嘴笑:“不过你为什么总是坐在这个桥墩子上啊,以前可是有一个要饭的天天坐在这里……”

        一个常在这里的人,这句话让我脑袋紧绷起来,我又想起了镜子里的话:我曾在黄昏中等待,石桥边,一段未知的痛苦……那个在这里乞讨的人,或许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那个要饭的后来去哪了?”我追问,“他长什么样子?”

      “样子吗不太记得了,整天披头散发的,没人知道什么样。就是听说啊,他以前家里富裕,接受不了现在,就跳河死了,瞧见那没?”豆子指着桥边的一个缺口继续说:“就从那跳下去的!”

      “死了?”我皱着眉头,想这个故事更加难以捉摸,豆子在一边噗嗤笑了出来:“哈哈哈,逗你的,那个要饭的家里来寻了,就跟着回去了。”

      “豆子,你说明白,他去了哪?”

        他抓抓脑袋边说话边往我口袋里瞅: “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不过我帮你问问,问问。”

        我松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几块梅子,他一副满足的神情,道谢乐呵呵地跑远了。

        兜里的梅子是一个姑娘给我的,她是我除了豆子外结识的第二个人,那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短发,身材瘦小,时常穿着一件青色短衫在桥头踱来踱去,手中拿着一包梅子,却很少吃进口中,她像是在等人,却没有等到过谁,她叫曼珂,却不喜欢别人叫她名字,所以我管她叫梅子。

        我开始时认为,在桥上等人的梅子就是镜子的主角,于是主动上前跟她搭话,我还记得我们起初那段对话的终始,像是一首诗:

        “姑娘你是在等人吗?”我问。

        “我在等人,却又不是。”她答。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就像这座桥为了行人而建造,却又不是它本身存在的意义。”

        “桥本身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行人吗?”我问。

        “那是人的意义不是桥的。”她答,“我在这里等人也不是为了等谁,而是为了等而等。”

        我没有追问,因为我还是无法理解她的世界,只点点头,念起了出现在镜子里的诗,希望以她的观点能让我重新认识句子的含义。

        “我曾在黄昏中等待,石桥边,一段未知的痛苦,当铃铛响起……”刚念到一半,梅子笑了笑念出后面的句子,  “末日的潮汐挥手向我,那带血的帽沿,是没有痛苦的另一面……拯救我,拯救我!”

        “你听过这个句子?”面对我惊诧的目光,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涟漪,平静说道:“这首诗我在书上看到过的,当时我还在想这首诗根本不能称作诗却被笔者记录下来,打听了一些才知道,这是几十年前一个老巫师写的,讲述的就是发生在这个桥边的故事,但这里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个故事,这句话倒像是一个预言。”

        “预言?”我追问。

        “将可发生或者……”

        “或者?”

        “是假的……”

        说到这我俩都笑了起来,她送给我梅子,从此我们相交为友,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却没有告诉她我的。

        按照梅子的说法,这句话似乎和久远的巫师相关连,按照豆子的说法,这句话的主角又似乎与现实中的乞讨者相关联,那么故事究竟指的是谁,还是一切都只是迷惑,我好像还需要一个人去帮我理清这一切。

        张清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结识的第三个人,在第十三天的早上,桥上迎着朝阳而来的人里有一个老人,他身上扛着扁担,扁担两边有两个框,框里有一些手工业品,是他今天要到市场贩卖的物品,于别人来看他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但他带着一顶草帽,右肩的褡裢边别着一串铃铛,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这两个特点让我无法转开视线,脑海里总是涌现那个句子:……当铃铛响起,末日的潮汐挥手向我,那带血的帽沿,是没有痛苦的另一面……

      除了早晨的时间不对,这个人好像真的和镜子里的句子相合,他满面和蔼,脸上净是慈笑留下的痕迹,看到我盯着他看,转过头来点头致笑,我定定神 礼貌问道:“不知道老爷子卖的是什么货,以前没瞧见着您呐!”   

      “家里老婆子做的小东西,来街上卖卖换些小钱。”边说边将框放下来,掀开红布让我看里面的物件,一边框里是绣品,能看出绣的很细致,另一边是手工编织的一些小玩意,我随便拿出一个猴子的造型,问老人价格,老人摆摆手:“您是我的第一位客,这个猴子就送您啦!”

      我从兜里掏出些钱,老人却坚辞不受只好作罢,说起为什么年老卖货,老人眼神暗淡下来:“生活所迫啊!”又叹了几口气向我告别而去。

      豆子放下手中的活计从远处跑过来,刚才的那一幕被他尽收眼底,他从口袋抓了把豆子塞进嘴里,嘴里咯嘣咯嘣的嚼了一会,看着老人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后才跟我搭上了话:“大叔他跟你说了点什么?”

        “倒是没说什么,只聊了两句,你认识他吗?”我问。

      “我见过他,他有两年没出来卖货了。”说道这,豆子犹豫了一会继续说,“大叔你以后最好离他远一点。”说完这句话时豆子靠近我惦着脚尖凑到我耳边,声音变得非常细微,“他杀过人!”

      以老人的面貌观看,怎么也不可能像是凶残的人,但看豆子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我有些犹豫:“豆子别胡说!”

        “真的,你信我,我亲眼见到的!以前我骗你的,”豆子眼神有些慌张,甚至带些恐惧,他踮脚爬到我的耳边,“那个要饭的其实就是他杀的!”

        桥那边豆子爹开始喊了他一声,豆子就慌张去了,临别看了我一眼,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严肃。

        如果豆子说的是真的,那句子里的故事似乎已经完结,铃铛响起,带血的帽沿指代的是卖货的老人张清,可没有痛苦的另一面是什么,我好像还没有完全搞清楚。

        第十五天,梅子来了,她穿着一身黄色的洋裙,布料光滑齐整,做工精细针脚细密,那天阳光很好,她抱着一包梅子站在远处,整个人都显得光鲜亮丽,跟以前倒是完全不同,要不是她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差点没将她认出来。

      “今天很不一样!”我惊叹,“很少见你穿裙子,很漂亮!”

        她温柔笑笑,轻轻将短发一边挽入耳后,“我本来是很爱穿裙子的,只是很久不穿就忘了,我想以后都穿裙子。”

        哪有忘记自己爱好的道理,梅子这个人到底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思想,我也没有深究,只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这身衣服看起来很贵,没想到你倒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家里那老头比较有钱而已,”梅子随手将怀里的梅子递给我,转移了话题,“我觉得你每天坐在这,倒像是一个有秘密的人,还有你那个奇奇怪怪的诗!”

        “我的秘密不过是在找另一个人的秘密而已,你总把梅子给我,是为了听我的秘密吗?”

        “是为了道歉。”梅子一本正经。

        “道歉?”我疑惑。

        “我骗过你,我知道你那首诗,是因为我听到你读就背过了,根本没有什么巫师一说。”她偷笑,“没想到你倒是信了!”

        “你们这里的人真喜欢骗人!”我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她问。

        “没有,我说你今天很漂亮,不过这一身好像还缺点什么。”我仔细打量一遍一本正经的说,“好像还缺一个帽子,对,一个西洋帽!”

        她摸摸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就离开了。

        以前豆子看到梅子送我梅子后都会跑过来讨要一些,今天倒是稀奇,一整天都没见到豆子的身影,连豆子的爹今天好像也是没怎么见到。市场散的时候,张清揹着扁担路过桥头,对我礼貌的笑了笑,我也礼貌的回敬,问了问生意就目送他远去了,从豆子告诉我他杀人的事情开始,每次见到他都有不寒而栗之感,他每次的笑容也变得阴森可怖。

        豆子凭空消失了三天,这让我心里有些慌张,我开始怀疑嘴快的豆子因告诉别人张清杀人的事情而被他知道,被杀了灭口。我有时会去逛逛市场看看张清有什么怪异的举动,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豆子爹为什么也不见了呢,我去桥那头打听,运货工人们只说他家里有些事带着豆子回去老家了,其它的也没有再多。

      第十九天,梅子来了,她换了一身淡雅的洋裙,头顶戴着浅咖的洋帽,路过张清摊子上的时候买了一个绣花的手绢,手绢上的莲花绣的很别致,她拿给我看,“这么多年了,阿婆的手工还是那么好。”

      “你认识张清一家吗?”我问。

      “以前认识的,张叔叔的女儿是我的同学,后来她得病离开后,就没再去过他家了。”

      “那你知道这里以前有个乞丐的事吗?”我本来想问问她是否知道张清杀害乞丐的事,没想到刚提起乞丐两个字,她的手轻微顿了一下:“我认识他,那个乞丐是我家那个老头的朋友见过几面,以前富可敌国,后来家业被他败光了,最后还被人杀死,也挺可怜的……”

        梅子认识那个乞丐,但却好像并不知道是张清杀害的,那张清为什么会杀害一个穷困陌路的人呢,我想会不会是乞丐富贵时得罪了张清,所以在他潦倒时杀害,那这样想来,那首诗也大概可以解释清了,没有痛苦的另一面就是指代张清大仇得报,那么最后面的两句拯救或许是指代看到这一切的豆子。可豆子究竟去哪了,我应该怎么拯救他呢?

        “在想什么呢?”梅子在一旁看我发呆许久忍不住打断我。

      “没什么,我在想这个世道也不安分。你一个姑娘家,凡事也要小心一点,那个张清看起来心事太多,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梅子今天来的有点晚,黄昏时才来,不一会天就渐渐暗了下来,张清以前天黑前就会离开,而今天却迟迟没见他过桥,我有些担心梅子就决定送她回家,梅子的家离石桥不算太远,是一个高门大户,看她进了门我也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张清迎面碰到,眼下四顾无人不免有些慌张,张清虽然已经有了些年岁可身体还是硬朗健壮,如果藏着些身手,我今天恐怕就栽到这了。

      “张老今天收摊有些晚呀,一定是生意比较好!”我随口问候,张清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卖面老李跟我说有处姑娘们正找绣品,害我赶着天黑跑了一趟,倒是什么也没遇着,害不说了,老婆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就不跟您聊了!”

        说完张清就绕走了,我也舒了一口气,张清从我身前过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褡裢上的铃铛好像跟以前的不太一样,借着月光微微看清,那是一个系着红绳的铜铃铛。

      第二十天黄昏,豆子回来了,他身上穿着得体的小褂,新裤子也干净整洁许多,感觉像变了一个人。

      “我娘要回来看我了,给我买了好多东西,你瞧我这身衣服多帅!”豆子得意的在我面前转了一圈。豆子的娘走很多年,这个时候出现只是为了回来看她曾抛弃过的儿子吗,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你娘走了那么些年怎么会突然回来,怕不是你爹找了个新娘唬你呢?”我反问。

      豆子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系着红绳的铜铃铛,“大叔,这是我的铃铛,上面有我的名字,不会错的!”

      黄昏的石桥光线渐渐暗淡,豆子摇了摇手中的铜铃,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接到手上来看,铃铛的内壁刻着‘陈世宇’三个字,是豆子的名字。这个字是在出生时刻下的被亲人随身携带,当年被她母亲带走,怎么也是造不了假的。或者,谁会去骗一个无甚可榨取的穷人?

      “大叔,你帮我戴上!”豆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将红绳解开挂在豆子脖子上,突然想起昨天夜里张清褡裢上的铃铛跟这个很像,于是问道:“这个铃铛是你娘亲手给你的?”

      “是梅子姐姐给我的,梅子姐姐帮我娘带了很多东西回来,还说我娘过两天就回来看我了!”

      “梅子?”为什么是梅子,她为什么会认识豆子的娘?还有,如果这个铃铛真的是张清身上的,那梅子和张清究竟还有什么联系?

      豆子戴着铃铛一蹦一跳地跑远了,过了一会张清从石桥经过,昨晚褡裢上的铃铛消失不见,我突然不敢再去重复镜子里的那首诗,总觉得以前的推理完全错了,而那个故事,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好像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理清,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向老板告假跟着昨天的路线来到了梅子家,这个时候才看清,梅子昨晚进的是家里的后门,后门反锁着叫了几声也没人应,我索性转到了前门去,前门建筑更加阔气,一看就是这里少有的富贵人家,门上方赫然两个大字“顾府”,颇有古代官员府邸的排场,门前两个石狮,还有两个穿戴齐整的看守立在旁侧。

        我整了整衣帽上前询问:“我是您家小姐的朋友,今天有事前来拜访,可以进去吗?”

      两人听后愣了一会,看着我重复了一遍:“小姐的朋友?”

      “对!”我看了看自己的着装,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他们商量一下就去通报,等了一会,那人回来将我带了进去,我被带入一个整洁的院子,屋子里传来一阵小女孩的嬉笑声,进门却没看到梅子的身影,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在和一两个姑娘玩。

      “就是你来找我的?”小女孩看到我进来,定住了视线:“可是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小姑娘,我是你姐姐的朋友,是来找你姐姐曼珂的。”

      “我没有姐姐,曼珂是我的姨娘!”

      “姨娘?!”我脑子嗡嗡响,曼珂看起来那么小怎么会是顾家的妾?

      “是谁找曼珂那贱丫头找到我房里来了?”一串洪亮尖锐的声音从院里进到屋内,进门的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打扮的精致极了,一身墨绿色的旗袍显出身材的凹凸有致。看到我后一脸鄙夷,“瞧啊,仗着老爷的宠爱,又出门勾搭了什么男人,都找到家里来了!”     

      我还没有理清头绪就被赶了出来,迎面碰到了正准备进门的梅子。看到我一身狼狈,梅子脸色并不好看,“你是来找我的?”

      “对不起,我只想问你一些事,冒昧打扰了……我听说豆子的铃铛是你给的,所以想知道关于他母亲的一些事……”

      “我们找个地方谈吧!”

      坐在山上的高处,我还是第一次感觉这个地方是那么的渺小,梅子坐在我旁边,眼睛一直盯着那座石桥看。

      “我好像听说石桥上的乞丐是被张清杀死的。”我随意说了一句,没有提到豆子,同时也希望梅子能离张清远一点。

        “还是第一次听说。”梅子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看着我转移了话题:“你想知道什么,今天我都告诉你。”

      我也向梅子坦白了我对那个句子的推断,或许如她所料,那是个预言,并且预言指向的是张清和豆子,可是我并不知道故事究竟会怎样发生。所以想知道豆子娘的一些事。我还讲了我看到张清身上铃铛的事,猜测了她与张清的一些简单关联性。

      梅子承认她请求张清找陈家铃铛的事,关于豆子的事,她沉默了一会,告诉我明天就会知道一切。

      来到这里的第二十三天,我穿戴齐整,迎接一切有可能的改变发生,当我来到石桥时,发现梅子更早一步到了,朝阳里的她一身红裙,美丽又鲜艳,甚至有些陌生。我上前跟她打招呼,我们一起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豆子穿着齐整的衣服,脖子上挂着自己的铃铛,来到我们面前。梅子牵着豆子的手,告诉他:“你娘亲现在就在姐姐家里,姐姐带你去找他!”

      一晌午,顾府传出了骚乱,听说顾家的正妻王氏以前嫁过人还生过小孩,倒是把顾老爷子骗得团团转。可王氏一口否认,不承认那个小孩是她的,还把小孩赶了出去。

      王氏,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个女人?她就是豆子的娘吗,现在想来,他们眉眼间还是有些像的。 直到太阳落山我都没有见到豆子出现。夜里,我辗转难眠,穿衣来到了石桥边,这个时间街上大概是没有人的,可我偏巧见到了一个黑影闪过,心里生出一些不明的恐慌,脑海里出现那个句子: “我曾在黄昏中等待,石桥边,一段未知的痛苦,当铃铛响起,末日的潮汐挥手向我……”

      “潮汐,难道是……”我下意识从石桥的缺口处往下看,桥下的水中正冒着紧而密的泡泡。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脱去外衣从桥头一跃而下,冰凉的水里,果真藏着被绳索紧缚的豆子,我用尽全身力气将豆子拖了上来,解开他的绳索帮他吐出水来,可是豆子没有醒过来,一直昏睡着。我怕他再被人算计,将他藏到了自己的家里,看着脸色煞白的豆子,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甚至有些恨意。是谁要杀害豆子,顾府的老爷,他的生母王氏,还是张清或梅子?我不知道,甚至不敢再去猜测。

        第二天我找来了豆子的父亲,他见到豆子就哭出了声,他说他后悔了,后悔不该让豆子去见他的母亲。他说他曾收了王氏的钱,答应她永远不去见她,可是豆子想他的娘,他是拦不住的。

        我和豆子爹商量,先让豆子在我家里,等到过几天豆子爹找到了新的去处和住所就把豆子带走,远离这里的一切。

      于是豆子在人们的眼中就消失了,为了不被发现端倪,我仍每天闲暇时在石桥边坐着,看到张清仍与他礼貌问候,晚些张清离开的时候,我偷偷跟了上去,张清的家在梅子家的另一边,这样说来,那天晚上和张清迎面碰到不过是因为他正好要去去找梅子。

      张清家是贫穷的,地处偏僻,院子没有墙,只用简易的篱笆围起来。屋内光线昏暗,隐约看到有一个盘头的身影安静地坐在那里。我记着走过的路,第二天等张清离开,我又回到了这里,屋外篱笆敞开着,我走进去,院子里很齐整,能看出是仔细打扫过的,我开始想屋里的阿婆应该是个勤劳的人,屋门是木头的,有些岁月的痕迹,我敲了敲门,屋内阿婆问了一句是谁。

      我清了清嗓子借口说是曼珂的朋友,要帮她送点东西。阿婆没有来开门而是说了一声进来吧。我轻巧地推开门,门还是吱扭响了一声,屋子里比较黑,里屋里渗出些光亮,我随着光芒走了进去。

        阿婆清瘦,银丝掺杂在黑发中都被仔细盘着,她手中拿着针线,布料上是半个亭亭荷花,她的腿被灰色粗棉布盖着,床下没有鞋,好像不怎么往地下走,像是腿脚不怎么灵便。看到我进来,她盯了好一会,“那丫头倒是有几天不来了,以前倒是没听说她有什么朋友。”

        我将手中买的一些东西放在一边,客随主便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曼珂家里有了点事,所以最近不方便出来,就托我来看看您,我和她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

        “那麻烦您了!”阿婆恭敬地笑笑就没再搭话,似乎对我还有些戒备,或者说他们之间或许有什么秘密。不如我就大胆试探一下:“曼珂还说让我跟您带句话,她说她知道了桥边乞丐的死因了。”

        阿婆手下一顿,瞬间扎破手指,一股涓涓鲜血往外翻涌,“她…她知道了?她还说什么?”

        看阿婆的反应,必定知道乞丐是张清杀害的,而且曼珂与乞丐的关系必定也不简单。这个猜测方向没有错的话,或许还可以进一步想象一下,张清与富贵时的乞丐有过节,而梅子或是乞丐的亲人。

        “珂儿,是个命苦的孩子。”阿婆见我许久不说话自顾自说了起来,“芯子的病全靠她的资助,我们家也全靠了她,而我们却恩将仇报因为一己私怨杀了她的父亲!”阿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我上前去阻拦,却被阿婆拦住:“我这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不过是一双腿的恨我们辜负了她所有的恩!”

      阿婆垂下泪来,给我讲了他们的故事,梅子出身富贵心地善良,她资助她的好友芯子一家,芯子母亲给她家做工时却被梅子父亲打断了腿,这个时候芯子也染了病,长久的焦虑和担忧使她的病越来越严重,终是忍不住疼痛自尽而亡。因为梅子父亲做生意失败,不惜卖掉自己的妻子儿女,而梅子被卖入顾家为奴,顾家妻王氏看梅子气质美貌将幼小的她送入顾老爷子屋子里做了妾。张清恨极了梅子的父亲,是他造就了自己家和梅子的苦难,于是在他潦倒时杀害了他,可他们却不敢告诉梅子。

      听到这些我的眼泪掉落下来再也止不住,那个优雅爱穿裙子的梅子竟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看到阿婆也不住的悲伤,我不忍心再让她回忆,安慰她道:  “曼珂说她能理解。”

      我不够了解梅子的想法,可在那次聊天中我无意中提到张清杀害乞丐的事,梅子并没有很明显的情绪转变,或许那一切她早已知道,也或许她在心里已经默许的那桩惨案的发生。

      回到家,发现豆子已经醒来,他蜷缩在床的一角,眼睛红彤彤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 “大叔,我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有一个老楼,楼的顶层住着一个穿着红衣服小男孩,小孩也没有母亲,甚至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我没说话,坐在他身边,他继续将故事讲了下去,“我问他想不想他的娘亲,他说不想,他有很多朋友,可我跟他不一样,我不能没有娘亲!”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一个小孩对母亲依赖的本能与渴望,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可是我却不能帮他带来她的母亲,是他的母亲抛弃了他。

        第二天,有些薄雨,整个桥都雾蒙蒙的,我坐在桥边等到了梅子,梅子一身黑色西洋裙,头上带着纱帽,没有带伞,走过来坐到了我身旁的石板上,昂着头,掌心向上张开接着雨,“是你救了那个孩子。”似是询问,又像是默认,我开始怀疑是她要杀死豆子,但没吭声,她继续说:“她不会放过那孩子的。”

        “她?”我问。

        “她为了自己什么都肯做,带走那孩子吧。”

        我突然明白那个‘她’是谁了,除了豆子的母亲,还能是谁呢,心中有无端多了些气愤,指责道:“你本就知道她会这样,还要把豆子带过去,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仇恨吗!”

        我双目圆睁,尽可能地将声线压低,紧盯着她寻求答案,她看着我沉默了一会,眼中一丝失落闪过,转眼看向不远旁桥的缺陷处:“我昨晚去阿婆家了,知道你去过,但没有拆穿你,说起来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确切来说我是为了我的仇恨,可那个孩子想见自己的母亲,某种意义来说,是我帮了他。”

        “我好像从来都不懂你,现在看起来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我站起身来尽可能地远离她并转身离开,她仍旧坐在那里,雨渐渐有些大了,她终于站起桥边喊住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那个镜子里的秘密是关于我的,你也会救我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瘦小的身影在风雨中有些狼狈,有些可怜,有些脆弱。我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半路看她已转身离开石桥远去,心里滋味百转。

      回家的时候,豆子已经醒了,他将自己蜷缩到一个角落里,眼眶红红的,一个被母亲亲手遗弃的小孩,他所承受的,远比我以为的要多。

      “过两天,你父亲来接你去个新的地方,比这还要热闹。”我说。

      “好。”他的深沉不似他这个年纪。

      雨下了几天终于停了,他的父亲来接他了,临走前,豆子看着我笑了,像他第一次见我一样,朝我要了一把豆子。我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以前的样子,豆子会在另一个地方活成以前快乐的样子,可是我错了。一天后,他的父亲跑回来告诉我,豆子在离开的半路上失踪了,我跟着豆子爹出去找了几天,却没有找到他的踪影,回来的时候,看到张清在石桥边站着,扁担放在一旁,看到我走过来,他摆正身子,从框子里的一袋梅子拿出来递给我说:“曼珂说今天晚上在山上老地方等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梅子:“傍晚请准时赴约。”他提醒一句就离开了。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脑海中不再琢磨那个句子,而是对现实的烦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逐渐从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成为这个世界事件的参与者,在不断和外在世界的联系过程中,也有了对镜子里的人的某种情感与羁绊……

          第二天傍晚,我准时来到山的高处,而梅子却晚了好多时候才出现,她穿着黑色的西洋裙,头戴黑色纱纹西洋帽,坐到我旁边,问我愿不愿意听她的故事,我没说话,她就自己讲了起来,她说石桥上的乞丐是她的父亲,那一年 她还很小,因为债务,父亲把她卖到顾府,顾府的王氏看她有几分姿色,不顾她的年龄将她送到了顾老爷的房间里去,那一晚,她做了许多不愿意甚至不该她这个年纪做的事。她说的很简单可每一句话都发着颤,她的恨,她的怨,她的不公与不甘,都在每个语气中显露出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除了她加重的呼吸声似乎听不到其它声响,她没有哭,我知道她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她本就是个执拗且要强的人,我试图安慰她,却组织不出一句话,是他害了小豆子,我又应该讨厌她。

        “我可以带你走,远离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甚至不明白对自己对梅子究竟是什么情感,是同情,憎恶还是男女之间的某种情愫,我捉摸不透,就像镜子世界本身一样,真假难辨。

      “谢谢你,如果再早一点听到这句话,我说不定就跟你走了。”梅子侧头看着我,眼睛弯成一轮新月,可转瞬,哀愁就爬上了她的眸子,“可是现在已经晚了,我刚才杀了人,已经逃不掉了。”

      “杀人?”我惊呼,“你杀了王氏?”

      “和顾老爷子,”她补充,“不过杀顾老爷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他应该死不了,可他会马上找人来杀了我的……”

      梅子还没说完,山下就出现一片带着火光的人群,那火光吵吵嚷嚷的,好像要将整个山都毁掉。

      “我让张叔叔带他们来的,他们想为自己所谓的正义付诸实践,杀了我。”夜色不再那么昏暗。火光越来越近。

      我站起身来拉住她的胳膊,“梅子你听我说,趁着天黑,我们走侧面的山路,还能逃走!”

      “我不走了,你该走了,请你成全我。”梅子微笑着,踮脚在我侧脸留下一吻,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放进我的手中,人群越来越近,她将我推入黑暗中,自己站上了悬崖边,火光将梅子团团围住,咒骂声,鄙夷声全都落入她的耳朵。

        我手中紧紧攥着梅子给我的帽子,才发现,那帽子有些湿漉漉的,借着光亮才看清,那黑帽的帽沿上还沾着着大片血迹。

      眼前被人群包围的梅子没有哭泣,没有咒怨,留在脸上的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她没有解释,也没有犹豫地一步步退后并落入深渊。

        梅子,死了。

        她这一生受了很多的罪,这构成了她憎恶的一生,她确实做错了很多事,但她有很多选择,却用死亡一笔勾销了自己的所有的痛苦和错误。

        我握着梅子的帽子在桥边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我仍旧遇到了卖货的张清,路过桥边的时候他没跟我搭话。

      许久未见的豆子爹在桥边张望,我以为他在找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却离开了,听旁边的人说,前两天在河边发现了一具浮尸,确认是豆子。

      我的耳边好像自此就没有声音了,眼前一片光亮闪过,我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再睁眼,那是一个空白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一面镜子,镜子中写着我熟悉的句子:我曾在黄昏中等待,石桥边,一段未知的痛苦,当铃铛响起,末日的潮汐挥手向我,那带血的帽沿,是没有痛苦的另一面……拯救我,拯救我……

        镜子问:“是否已经参透其中的秘密。”

        我问:“镜子里的世界是真实的映照还是纯粹构想,而我又是什么身份?”从镜子中脱离,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事件的真实性,我希望它是真的,那样我遇见的人,情感就真的。而我又同样期待它是假的,我最终没能拯救我在乎的人,书写了那样的悲剧。

        镜子好像一眼看穿了我,它答:“如果一切经历都是真实,那样虚假也有可能变成真实。”

        我问:“你的意思是故事本身虚假?”

        镜子答:“没有完全的虚假,一切都源于真实。”

        我不解其意,沉思许久。

        镜子恍然白光四射,我好像又被卷入镜中世界,可是在我并没有看到镜子中再有什么句子。远方熟悉的石桥,微雨,好像还是那个世界。我缓步走向石桥,一小孩从背后冲来,踩起地上的雨水,溅出雨花打了我满身,我正要咒骂,小孩回头对我示以歉意,那张脸,似乎比从前白净了许多,可我怎么会因此而认不出呢,那是,豆子啊!他穿了一件干净的小衫,头顶着灰色的帽子,看起来儒雅文静了许多。

        “豆子?”我惊叫出声,他一副不认识我的表情,拱拱肩头就跑远了。我快步追了两步,可豆子跑的快,一下就不见了踪影,我走近石桥桥边,发现桥上有一个女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长发轻柔披散着,手中握着一把小伞,好像在等什么人,这个背影我也是熟悉的,我站在原地轻生念了一声:“梅子。”

      女孩回头,不出所料正是梅子的脸,可脸上没有丝毫的愁容和从前认真倔强的痕迹,相反却非常的平和,她微微笑着说:“你来啦,等你好久了。”

      我正在想该怎么回应,从我身后跑出一个女孩,那女孩扎着一个马尾,笑着径直跑向梅子。

      梅子一副嗔怪的表情: “芯子,今天又是你来晚了!”

      “曼珂小祖宗,求你再饶我一次吧,快迟了,我们赶紧快走吧!”芯子挽上梅子胳膊,两人转身往桥下走去,一步,两步……十步……,渐渐远离了我,快走下桥时梅子突然停住,转身看着我,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叫曼珂,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思考好久,忘了我究竟是谁,或许在进入故事当中的那一刻,我是谁也没那么重要了。她笑笑,挽着芯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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