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異變

01/暗

“阿婆,您再堅持一下,馬上就要到醫院了!”我身下的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精壯的臂膀上汗液滲出衣物的氣味極其誘人,我在昏迷中也時刻閉緊嘴巴以防流出的口水滴落在他身上。

傍晚的天逐漸昏暗,風吹得有些涼,我迷迷糊糊半睜開眼睛,忽地想起自己在森林裏走不出去因飢餓而昏倒的場景。如果不是他將我從山上救下來,我可能很快就會死去。

他叫我阿婆?對啊,我一定變老了,飢餓會令我衰老,我好像已經連續兩個星期沒有進食像樣的食物了,想到這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用力抱住了身下的男人。

“你叫什麼名字?”我在他右耳輕輕吹了一口氣,他不自在地躲了躲,發出一陣憨笑,“阿婆,您醒了,我叫阿野,是當地人,我們馬上就要到醫院了,您再堅持一會!”他跑得很快,身體隨着急促的呼吸聲不停起伏,徹底張開的毛孔裏沁出了令我無法抗拒的肉質體香,空洞到底的飢餓使我無法再承受那種誘惑……

“不用等了,你現在就可以救我,你願意嗎?”我掩口嘿嘿笑着,涼風捲起我尖細的聲線糊上他的耳朵,他腿腳發軟,尖叫着跪倒在地,這時想要甩開我已是不能,我緊緊抱住他,從肚臍吐出的絲線已經將他纏住,僅過片刻,他已完全被我困住,變成繭狀物在半空旋轉。我右手輕輕撥動絲線,引至我身前,我似得椰果抽吸他的精血。

當繭絲抽離,僅留一地乾癟的皮囊衣物和粘血的骸骨,而我已化作俊俏的少女。

我將地上的皮囊收起來,骸骨和衣物埋進土裏,當然他口袋裏的財產歸我所有。“阿野…阿野…阿野……”這期間我重複念着他的名字,並非道德心作祟,如憐憫獵物,下場將跟獵物一樣悽慘,這從來都是生存的法則,“你我都一樣,善心和錯信總是別人傷害的理由。”

等收拾好一切,我將阿野摺疊得像絲絹一樣的皮囊放進了口袋裏。天色已暗,我轉身走向了面前亮着溫馨光亮的小鎮上,入口一座大石,上面寫着“清元鎮”,看來我沒有找錯。

我走向附近的一家旅店,女老闆正在看電視,她哈哈笑着沒有移開視線,僅在與我覈對錢目時,摸着滴了一小塊潮溼紅漬的紙幣看了我一眼,眸中閃出兩分驚詫,但很快消失不見,接着她又開始看電視,從櫃檯上摸了一個鑰匙給我,“三樓最西邊!”

“請問,您知道張宇家在哪裏嗎?”我禮貌詢問。

“哈哈哈…哎呀,不知道,不知道…”她依舊沒有移開視線,歡笑的面上擺出幾分厭惡,擺了擺手讓我走開,我只能禮貌地點頭上樓。

狹小的房間空空蕩蕩,除了一張牀和一張桌子外一無所有,我拉開輕薄的窗簾,拉開窗戶,沁人的夜風吹向我,我將手伸出窗外,自在的風在我指尖穿梭,它們沒有任何束縛和枷鎖,我也自由了,此時此刻……

我抽出阿野的皮囊放進抽屜,想起了另一個男人——張宇,準確來說,我這次冒死出行全是爲了他。

“五年了阿宇,阿蓮沒有一天能夠忘記你,阿蓮來找你了,這次我們要骨血相融,永-不-分-離。”

02/明

收銀員,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阿宇給我介紹的,也是我逃婚後唯一的生存方式。

我沒有什麼文化,從小學習也不好,初中後輟學在家,那時父母給我找了個對象,說定了日子就結婚,到年齡了再領結婚證。那個被選定的男人叫阿峯,瘦得乾乾巴巴的,像是一具骨頭架子,而我漂亮啊,從小追我的男人都排着隊都趕不上,嫁給這個男人我纔不樂意呢!只因爲阿峯家裏開着個藥材鋪,也有推拿按摩的手藝,母親看上了他家裏有錢也穩當,也不管我願不願意就定了親。

結婚那天,我的父親將我放出來,卻沒有解開我身上的繩子,我就那樣被送到了阿峯的牀上。

阿峯垂着腦袋坐在一邊沒有看我,乾瘦的身體在微風中有些搖曳。

“我不喜歡你,你就困不住我!”我踢了他一腳,他卻沒有生氣,擡起眼來看我,眼睛裏充滿沮喪,接着他解開我身上的繩索,自顧自地走去客廳。

“給我些錢!”我換好了衣服,站在有些昏暗的客廳裏看他,可他沒有理我,我又補充道:“謝謝,有機會就還你!”

“阿蓮…”他擡了擡頭,低沉的眼睛裏空空瑟瑟,接着伸手指了指抽屜,我拉開抽屜拿了些錢,連夜趕了附近的火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裏。

火車上有些雜亂,身旁男人的球鞋隱隱傳來一股酸臭味,窄小的商品車從人羣中穿來擠去,我時不時需要踮着腳給它讓路。

阿宇也在那個火車上,站在離我兩個座位的位置。他高高的個子,帶了黑色的鴨舌帽,頭低垂着,帽檐也壓地比較低,但我能看到他不時會看向我,莫名地注視讓我心生厭煩。

火車每到一個站口,流動性就會比較大,當火車在某次停下的時候,有人在我身後拼命地擠,我往身後看了一下,其實人並不算多,只覺得有些奇怪。

這時阿宇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反扣住其中一個戴黑口罩的男人,因速度太快,撞到了一旁拿着飲料看熱鬧的年輕人,年輕人的飲料全都灑到了阿宇的淺藍色T恤上,阿宇不管不顧,壓着身下的男人命令他將懷裏的錢包掏出來,並罵道,“小姑娘你都不放過!”那男人驚駭,扔掉錢包撒腿奪路逃下火車。

阿宇走過來將錢包遞給我的時候,我摸了摸口袋才知道丟了東西,尷尬向他道謝,他擺擺手說舉手之勞,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這種距離感使我對他改觀,我仔細看着他,他藍色的T恤上的污漬染成一片,我突然想給他買一件新衣服,就當是作爲報答,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所以當看到他在距離終點站還有兩站的地方下車時,我也跟了下去,因爲我本就無處可去。

天有些落雨,所幸並不大,他也沒有帶傘,正了正鴨舌帽走到附近的小攤吃麪。我一直跟在他身後,發現小攤旁邊正好有個商場就跑去用剩下的錢給他買了件T恤。

我回來時他正好要走,雨有些大了,路途的泥濘沾溼我的褲腳,我的頭髮溼漉漉的,倒顯得幾分可憐。我從懷裏取出包好的新衣服遞到他面前,“喏,這是送給你的,是對剛纔的報答,不過我買完這件衣服就沒有錢了,希望你能請我喫頓面。”

我揚着頭對阿宇笑,他擡起頭來,微滯的臉上沒有表情,但他好看的眼睛裏隱隱有光,星星閃閃,頗有情意。他摘下自己的鴨舌帽舉到我的頭頂上,雨沒有很大,至少從此以後我沒有再淋過雨。

我想我們的愛情就在那時開始了,我住在他的出租屋裏,幹着他介紹的工作,我們晚上睡在同一張牀上,醒來喫一樣的早餐。

儘管如此,我們從沒有魚水之歡,我們之間總有一定的距離,那種距離使我得到尊重,也常使我不安。

我們沒有牽過手,也沒有擁抱過,每次我想握住他的手指,他都要迅速抽離,可我從沒有對那份愛產生過懷疑,多深的夜裏,他細心幫我挽好被角,清早醒來,桌上已擺好我最愛喫的雞蛋麪。他有時會遠行,回來時一定給我帶來一塊草莓蛋糕。

我不知道他會去哪,因爲他總是神祕而孤獨,我不知道他來自哪裏,不知道他從事什麼工作,不瞭解他究竟有什麼朋友,有時我會突然意識到,幾乎除了他的名字,我竟對他一無所知……

03/暗

這幾天,我無名指上的戒指總是發緊,可我沒有在意,除了尋找,更多的時候我會在旅店裏透過窗子觀望外面的一切。

阿野的死去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至少在前兩天是的,他的家人四處尋找,挨家挨戶地詢問,都沒有找到。後來他的家人報了警,貼上了尋人啓事又去城裏打聽可是一無所獲,他們無法想象勤勞憨厚的阿野會突然消失,留下可憐的妻子,幼子還有已年邁的老母親。

直到第四天,一隻旅店老闆娘拴在後院的小狗突然斷開鎖鏈出逃,並在大山附近找到了我淺埋在土裏的骨頭,它拖着其中一段骨頭回了家,旅店老闆娘發現後大驚失色,急忙報了警,警察找到了埋葬骸骨的地方,並發現了阿野的衣物,但無法判定死因。

我想警察一定會排查到我身上,但正常人都不會相信,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瘦弱少女,會有殺害三十多歲壯年男子的本事。以科學的理解猜想必然行不通,因爲我屬於他們無法認同的非正常科學——我是一個被成功構造的“蛛人”,不過如果證據所向,他們仍會鎖定我,所以在警察到來之前,我需要一個新身份。

多日以來,我沒有在小鎮上打聽到有關阿宇的任何訊息,我猜想他在這裏應該還有另一個名字,因爲阿峯不會騙我。

那天白天,我在街上走,偶然經過一個巷口時,嗅到了清淡的薔薇花香,那種熟悉的氣味牽引我走向了一棟偏僻的小房子。那房子破舊,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門前屋外掛滿蛛網,門上牆邊薔薇肆意生長,門是鐵柵欄式的,有些生鏽,但鎖卻是新的。

翻牆對於屬於蛛人的我來說沒有任何難度,房間沒有落鎖,屋內整體算得上整潔,茶几上只有淺淺有一層薄灰,窗簾半拉,垃圾沒有倒掉,幾隻黑色精靈圍着垃圾桶裏惡臭的萎果跳舞,廚房案板上的菜刀光亮如新,旁側剩了一半的土豆有些委頓發芽。

“是這裏了!”我極爲肯定地點了點頭,俯身四處敲打摸索,找到了藏在牀下的地下室入口。順着樓梯往下,空氣變得壓抑冰涼,甚至夾雜一些腐臭味。

滿地凌亂的乾草,冰涼的鎖鏈,還有這無盡的黑暗……我汗毛直豎,相同的境象正一層一層剝開記憶中的痛苦,就是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它曾剝奪了我人生最後的光明。

正待我要抽身離開時,聽到了雜草中鎖鏈微微牽動的聲響,我用絲線剝開雜草,發現那裏面躺着一個極瘦弱的女孩,她已氣若游絲,眼睛微張,乾裂的嘴巴艱難張開發出一聲近乎無聲的“渴”字。

我將她救起來,安置到地下室入口的牀上,她渾身顫抖拉着我不肯放開,我知道她害怕什麼,“放心,他們再也不會來到這裏了……”我說。

當我正準備回旅館的時候,發現幾個警察正在旅館附近守着,甚至我的房間裏也有人影恍惚穿梭的景象,我記起阿野的皮囊被我放在房間抽屜裏,他們一定找到了。

如果要繼續留在這裏,我需要一個新的身份,當然我早已經確定了人選。

暗夜裏,隱隱有一道光明,遠方傳來一個女人的啜泣,我走近時看到在我埋住阿野骨頭的位置,一個身穿白衣的女人蹲在一旁哭泣。

我在旅店見過她,她是阿野的妻子,叫瑞虹,幾天前她曾向旅店老闆娘打聽過阿野,可那絕不是我第一次見她,她有一雙會做飯的巧手,最愛哼着愉悅的調子帶着薔薇花香來到地下室給我送飯,如今她垂着淚是那麼可憐,有些發福的身體癱軟地跌在地上像是一個無骨的軟蟲。

“姐姐你爲什麼要哭呢?”

我蹲在她的身側,她似乎因我的出現嚇了一跳,但又立即恢復神志,顯然她並沒有認出我。她流着眼淚問我是誰家的孩子,可我只是幫她擦掉眼淚沒有說話。她提醒我快點回家,說最近很不太平,見我仍舊不理睬,她乾脆將東西收拾好說要帶我回去。

風越來越大,她緊拉着我的手,我佯裝着被絆倒,一瘸一拐地走,“孩子,我揹着你吧…”她紅通通的眼睛裏充滿憐愛,我點點頭覆在了她的背上。

“姐姐你爲什麼要哭?”我繼續追問。

她沉默一會,身體微微地顫,吸了一口氣以防自己再次哭出聲,“因爲我的愛人死了。”

“那不是,好事嗎?”我笑說。

她身體怔了一下,在大風中凝住。我嘿嘿笑着,同吃掉阿野一樣喫掉了她。

風很大,瑞虹死時痛苦的聲音被來往的風吞噬。我在附近埋掉了瑞虹的骸骨,這次埋得很深,不會被人發現。瑞虹的皮囊被我展開,我想,我會喜歡這個新身份。

我學着瑞虹買了些食物去看望那個從地下室裏逃生的女孩,這次我帶了鑰匙,女孩看到我的皮囊後大驚失色,從牀上滾下來,爬到角落發抖,“不要害怕…”我脫下身上瑞虹的皮囊,走上前扶起她,“是我。”

她喘着粗氣,身體抖得厲害,看到我脫下瑞虹的皮囊,才落下淚來,“阿蓮…”

我給她做了些飯,她的身體也恢復了許多,聽她說,在地下室的那段日子也總是瑞虹一直給他送飯,但突然有一天瑞虹就沒有再來過,我點點頭,其實很容易理解,突然中止的實驗不再需要新的受試者,藍衣人不會再來接收新人,而瑞虹因爲阿野的死無心再顧及地下室裏的人,這女孩被我遇到也完全是巧合。當然,我不會告訴她這些,她只要知道這是一場拐騙案就足夠了。

女孩說她叫阿亞,她出生的城市離這裏很遠,她跟隨表哥外出打工,但開始並沒有找到工作,有一天她去救落水的小貓,自己也掉進水裏,一個男人毫不猶豫地撲進水裏救了她們,後來聽聞,那個男人工作的地方也招女工,阿亞跟着進了那個房間就昏倒了,她醒來時就來到了這個地下室。

“那個男人是不是……”我向阿亞敘述出阿宇的樣子,因爲她的經歷和我那麼相似,不可能會是別人,可聽我說完後阿亞直搖頭,又跟我重新敘述那個男人的樣子,我瞪大眼睛,因爲在她的描述中出現在我腦海裏的那個人竟然是阿野!

我頭腦轟鳴,阿宇和阿野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混亂,不管是行爲還是樣貌……是啊,好像,他們真的有一些相似,那麼……

我心中有一些愉悅,在房間中不停翻找,抽屜,櫃角,茶几,牀面……一無所獲!

正當我要放棄時,發現櫃頂有一小片膠布,我踩着凳子攀到櫃頂上,發現上面粘連的膠帶中有一個底片——畫面背景正是這個庭院,一對夫婦坐在椅子上,兩人身旁站着一高一矮兩個男孩,男孩的樣子都看不清,可照片中的那位開朗歡笑的母親,不正是那個老太婆嗎!

不同的人,同一個地下室,同樣的僞善,同樣的手法,“阿宇,原來你從來不是一個人是嗎?”

“阿蓮,你在找什麼?”阿亞嘗試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扶住一旁的牆壁,我上前將她扶到牀上,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開,“阿蓮,我可以走了嗎,我想回家了,表哥一定在找我……”

我的心不知怎得頓了一下,好像是阿亞所說的“找”字,曾有那麼一個人,也在不停地找我,我突然想哭了出來,又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過兩天再走可以嗎,幫我做一件事,你也要養好身體,先學會走纔行。”

“好,你說什麼我都會幫你!”

04/明

一次,只有一次,我和阿宇之間的親密接觸只有那一次。

那天我輪休,在商場給阿宇買衣服,偶然間在密集的人流中遇到了阿峯,僅對看一眼,我們都滯在了原地。

兩年了,阿峯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瘦弱,身材壯碩了許多,可是他臉部皮膚明顯變得粗糙,痘印留的痕跡清晰可辨,頭髮中有了明顯的銀絲,看起來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

咖啡店靠窗的位置,面前阿峯眼睛裏有些溼潤,“兩年了,阿蓮你跟我回家吧……”

他明明掉出眼淚,又時刻保持着面部的微笑,他將口袋裏的結婚戒指交給我,他說當年放我走後就後悔了,他曾找過那輛火車站點的每個城市,他開始想遵從長輩的意願一旦找到我就抓我回去,後來找着找着,心裏的執念就沒那麼深了。或許是時間吧,時間總是一種類似於解藥的東西。

“我早就想過了,也和家裏人達成了一致意見,只要你還活着,只要能找到你,我們的以前定下的婚約是否履行由你決定,畢竟我們還沒有結婚證。阿蓮,外面太危險,先回家吧……”阿峯淚眼婆娑地看着我,我被那樣的目光完全攝住了,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夠完全躲開真誠,阿峯,那樣一個屬於迂腐道德的男人,可對封建陋習的遵從並沒有使他完全變成一個可惡的人,至少那種真誠,我在阿宇的眼睛裏從未見到過。

“你太天真了,他們根本不會輕易饒過我,況且……”我低下頭將戒指還給了阿峯,“我現在很幸福,你也該有自己的新生活,不如從此就忘掉我吧……”

我不願再看阿峯的表情,提包準備走開,卻被阿峯一把拉住,“阿蓮…是真的,你的父母想你了…至少去看看他們吧……”

我的心滯了一下,湧入腦海的是母親的那張常常憂鬱的臉,多少個日夜,我在夢裏想要握住她的手,卻總是陷入無限空洞,我看向阿峯,心下有些猶豫,就在這時,阿宇不知從哪裏出現將我一把拉住,帶出了咖啡店。

夜裏,我嘗試靠近阿宇,並輕輕握住了他的拇指,他沒有躲開,這是第一次他接受了我的觸碰,我突然感覺到一種被風鼓起的身體終於落地的踏實感,一陣狂喜使我腦海空白一陣,我開始在那片空白中爲我們構畫未來。

“你要跟他走嗎?”他問。

“不,我只是想回家去看看母親,我想得很清楚,我愛的一直都是你,我們也該讓家人知道我們的選擇不是嗎?”

他轉過身來,壓在了我身上,我看不清他的臉,是我熟悉的抗拒還是幸福的模樣,他的臉貼在我的右耳上,鼻息撒出溫暖的氣體,但他的聲音卻格外冰冷,“留下來,不要離開我,你想得到我,我今天就滿足你……”

我滿眼驚詫,“得到”和“滿足”兩個詞語格外刺耳,像一根刺插進破壞我構建完善的認知,好像我們從不是戀人,不是等待家人認可的愛情,而僅僅是某種違背公序良俗的交易。我憤怒地推開他,從牀上跳下來,正要咒罵,可轉頭看他時,他的眼睛已瞪地滾圓,“你不該反抗,讓你活着已經是對你的恩賜!”

他近乎是咬着牙說出了後幾個字,伴隨語言的那副猙獰面孔,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嚇得發抖後退幾步,“阿宇…你……”

看到他那張猙獰的臉靠近我,我顫抖着轉身撲向門口,可他大步追上,從身後捏住我的脖頸將我拖回牀上,我用力尖叫卻被他用力按壓進枕頭裏,並從抽屜裏拿出一隻提前準備好的麻醉劑注射進我的身體……

月光好亮,而這夜晚的風好涼,阿宇坐在牀邊抽了一口煙,夜色中煙塵淡薄迷幻,“你願意嗎,永遠和我在一起?”阿宇聲音難得溫柔,就像迷魂湯,就算我意志堅定並清醒認知那其實是一段修飾完好的謊言,可我的身體無力去拒絕,我就那樣看着阿宇拿出一個藏在牀底的麻袋,“我也愛你……”他的表情變得痛苦,用力抽噎着,目光是我從未見過的疏離。

我在模糊中被裝進那個口袋,被運到了遙遠的地下室裏,我清醒時沒有再看到過阿宇,全身帶着鎖鏈,地下室裏還有一個女孩,她也是被阿宇騙來的,不同的是她沒有和阿宇生活過,到那時我仍舊期待阿宇來找我,我不相信他從沒愛過我。

可是這裏只有一個帶着薔薇花香味哼着小調的女人來到地下室給我們送飯,那個女人看起來很和藹,但又絕對不會放我們出去。

幾天後地下室裏走進幾個穿藍色衣服帶着藍色面罩的人,他們從隨身的箱子裏取出幾個小瓶子,接着取出一支較大的注射器,注射器裏抽有半管灰褐黏稠的液體,像是動物組織搗成的碎沫。

他們將我們按倒在地,那些液體就那樣注入我們體內。我只是頭昏腦脹,腿腳發軟,而身旁的女孩卻已經嘔血而亡,他們滿意地點頭,將我裝進麻袋運往一片森林裏的實驗室。

遺忘?無法遺忘,那段記憶太過痛苦,隨着藥物的不斷攝入,第一天我只是嘔吐,吐完食物吐清水,最後嘔出了血液。第三天,開始頭昏,全身浮腫高熱不止。第五天,我的肚子開始膨脹,皮膚劇烈地拉伸感使我幾度昏迷,身側的皮膚開始腐爛並生了毒瘡。第七天,毒瘡生出了白骨,白骨上長滿了皮肉,連接處奇癢無比。第九天,我的瘡癰癒合,身側共生出四條長肢,皮膚髮黑,骨頭曲折,生起絨毛。到第十一天,我的身體已完全變成了一隻蜘蛛……

身體的突然異變並沒有使意志適應,完好的少女軀體赫然異變成怪物。最可憐的是,我才發現這世上其實沒有人會意識到我的消失,等待阿宇那個負心人簡直是癡心妄想!不,還有阿峯,阿峯見過我,他會繼續嘗試找我嗎,可我那麼決絕地拒絕了他……

05/暗

強烈的日光將庭院分成兩個明暗分明的世界,我看着阿野和瑞虹的孩子在院子裏玩,我在暗,他在明,他在太陽的曝曬下開始流汗,或許是因爲飽腹,他的氣息對我而言並沒有那麼誘人。

兩個警察敲門走進來,詢問我關於阿野是否有仇家的事,我坐在屋內從窗口看了一眼仍在院子裏奔跑的孩子,佯裝悲傷和回想搖了搖頭,我見過瑞虹的悲傷,我想我能夠習得八九分的相像。

他們又追問阿野的母親,藏在角落裏的他瘦小的母親也給出了同樣的答案。一家人自來友善,那是衆人皆知的事情,所以不會和別人結仇,也很少有什麼糾紛。

然後他們問我們是否見過一個姑娘,並拿出了一張模擬我的畫像,他們說這個女孩旅館房間裏有一張人皮,是阿野的。

阿野母親看到那畫像時幾乎昏厥,警察按着人中才讓她清醒過來,我在一旁嗤笑了一下,畫中人她一定是識得的,就算不記得也能根據人皮和少女琢磨出緣由,那就證明拐騙少女跟他們家任何人都脫不了干係,組織嚴密,分工明確,我只是好奇腿腳不好的老太婆在這裏面會是什麼樣的身份。

警察一邊勸慰一邊告訴我們要小心那個女孩,並說會全力調查就離開了。

我出門去送,院子裏的孩子跑過來抱着我的腿喊媽媽,他身上髒兮兮的,我勉強忍受污垢將他抱起送走了警察後纔將他一把甩開。

他躺在院子裏哇哇大哭,頭部因磕碰有些出血,“瑞虹,你在幹什麼!”

老太婆咒罵着從屋子裏踉蹌跑出來抱住了孩子,一手顫抖着撫摸孩子的後背,又走過來想要打我,可孩子從她懷裏掙脫,一把抱住了我,老太婆骨節分明的手掌頓時滯在半空。

腳步聲,就在這時熟悉的腳步聲隱隱從地底深處傳來,刺激着我的神經,接着我無名指上的戒指被絲線拉扯得越來越緊。

他來了,一定就在附近!

我推開孩子衝出門外循着絲線尋找,最後在一個孤僻的巷角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阿蓮,你又殺人了……”他聲音沙啞,緩慢地轉過身來,他的臉一半在明裏,另一半在暗中,我沒有靠近他,儘管是我那麼渴求擁抱,卻努力控制住自己只遠遠地,淺淺地喊他,“阿峯,你又變瘦了……”

他眼神充滿悲憫,看到我新的皮囊時面部露出明顯的疏離和憎惡,“你還是放不過自己。”

“是他沒有放過我,你知道的不是嗎,你是站在我這邊的阿峯……”

我回到瑞虹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屋子裏沒有開燈,裏屋傳來老太婆沙啞顫抖的喊聲,“瑞虹——”

除此之外的安靜使我怔了片刻,撩開裏屋的棉布門簾走了進去,“孩子呢?”我問,並順手拉開牆邊昏黃的燈。

這纔看清老太婆躺在牀上,她瘦削枯槁的軀體引不起我半點食慾,房間裏的蛛網更密了,更甚者結到了她彎曲的臂彎裏,一隻黑蛛爬在她的手臂上,還在不斷擴張網的範圍,並想將那網結到她的手指上,她沒有動,空洞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乾癟的嘴脣仍舊斷斷續續地喊着:“瑞虹——阿野——”

喊聲淒厲,沙啞綿長。

牀邊的牀頭櫃開着,裏面瑞虹赤裸的骨頭搭在抽屜邊緣,地上,零落那張底片。

我拿起底片來坐到她身邊,“死了。”我對她說,可她的眼睛裏仍舊一片空洞,像是被攝去了魂魄,她手指上的蜘蛛仍在織網,那蜘蛛厭惡地在她稍顫的中指上繞了幾圈,可手指顫動的頻率卻並未因此降低。

“瑞虹,阿野,他們都被我——喫掉了!”我低下身子扶正她的腦袋,得意地在她臉上吹了口氣,但她空洞的眼神裏並沒有存留我,嘴裏仍喃喃地喊着。

忽然從她身下傳來一聲被擠壓的呻吟聲,空氣迎來一陣惡臭,我站起來後退兩步,她空洞的眼睛裏似乎有了微微熒光,她將手伸向下身的裏衣,織網的蜘蛛垂墜在她的褲子上,片刻,她的手指伸出來,上面沾了塌陷的蛛網,和粘膩的黃色穢物,她似乎愉悅起來,將手指吮在自己口中……

“呵——竟然這麼不堪一擊。”我厭惡地擺擺手以免那惡臭包圍我,並走出了屋子,身後蜘蛛更多了,我想不消片刻,那骯髒的老太婆就會被蛛網完全矇住,在密結的蛛網中,抽吸完最後一口氣……

腳步聲——從地底傳來的腳步聲又在呼喚我。我無名指上的戒指顫動拉緊,宣告着他的降臨。

此刻阿峯站在門口,揚着頭看天上的殘月。

“不進來坐坐?”我問,並刻意將門敞開了些,“這裏沒有人會打攪我們了。”我伸手去拉他,卻不出所料地被他躲開了。

“阿蓮,你相信他會回來見你嗎?”他深邃的眸裏凝着一個微弱的光點,“可能沒能等到阿宇,那些人就要來捉你了。”

“你說的是那些穿藍衣服的劊子手嗎,不會,阿宇一定比他們出現得早,等我報完仇就死而無憾了,最近我有了更有意思的發現,有興趣進來聽聽嗎?”

06/明

在實驗宣告結束之前,我一直是被關在那裏的,那是一所建立在原始森林底部的地下生物實驗室,裏面進行的是一項關於“美人蛛”的實驗,沒有人知道誰是這個實驗的頭目,穿着深藍色衣服的工作人員像是機器一樣在擺弄受試者,他們常常用一種奇異的聲音交流,聽起來似乎又不像是人類的語言,我猜想他們會是外星人,否則爲什麼會那麼慘無人道,但我又不能確定,因爲我從來沒見過他們本來的樣子。可無疑,那裏面也有人類。

穿淺藍色服裝的人只會簡單地戴口罩和帽子,負責物色合適的受試者,或搬運掩埋因實驗失敗而造就的死屍,那時我才知道,阿宇,也是其中之一。

而我,時常被全身赤裸地捆在牀上,身體隨着他們的注射不斷在少女和蜘蛛之間切換。

我身體在劇烈的撕扯感中慢慢變得麻木,我聲音嘶啞,血管膨脹如同在我身體上攀爬的血蟲,我意志堅定,頭腦時刻維持清醒,阿宇的臉面不停地在我面前交織,我發誓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他嚐到比這難熬百倍的滋味!

我沒有死,在無數具口吐白沫或異變失敗的死屍被擡走的幾個月後,我成爲了首批成功的受試者。

我開始變得憤怒和飢餓,甚至暴躁生食了穿着淺藍色衣服的搬運者,可惜那個人並不是阿宇,阿宇還在人間誘騙少女。可我並沒有因此受到懲罰,我被轉移到另外一個空蕩的房間裏,我的房間中,時常會有人送來一兩個活人供我餐食,我漸漸失去了同情心,無數痛苦的嘶喊聲不再會令我自責,儘管我努力控制自己的食慾以免更多的生命在我口中喪生,但我的身體已然接受了屠殺,我本無需自責的不是嗎?因爲比簡單的飽腹更令人不恥的其實是實驗室穿藍色衣服的那些惡意加害者——他們在無限創造惡魔。

自此,我在飽腹之後莫名有了收集人皮的習慣,因爲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樂趣。我最喜歡光滑白皙的皮膚,有時我會將那些完好的人皮披在身上,甚至想跟它們融爲一體,他們至少是個完人,而我卻是個組合品。

這樣的日子實在無趣,除了帶着恨活着,我的生存完全沒有意義,因爲每天都是痛苦的,那痛苦近乎淹沒了我對阿宇的恨,我開始理解爲什麼有那麼多人死去,如果沒有絕對的意志,沒有人會選擇活着。我也在漫長的痛苦和無望中漸漸失去了勇氣,直到某一天,我在那些活人中看到了阿峯。

阿峯蜷縮在角落裏,樣子跟我在咖啡店裏見他時無差,他滿臉驚恐地看着我喫掉了跟他一起被送入房間的活人,那時他空大的瞳孔裏只有一注微弱的光,他沒有將我認出來,我撥開蓬亂的頭髮搭在耳後,細嫩的皮膚顯示出少女的模樣,但脖頸間粗大發紅的血管嚇得他險些窒息。

“不要害怕,是我……”

我悄聲說着,並握住他的手,他卻似觸電一樣跳開,藏在他口袋裏的戒指盒落在地上,我躬身拾起來,回憶湧入腦海,心中莫名酸澀。

“阿蓮……是…是你嗎?”他遠遠地看我,昏暗中他的眼神顯得虛大而震驚,但我看不出一絲疏離,他的眼睛裏永遠充滿憐愛和真誠。

我眼眶逐漸緊縮卻落不出一滴眼淚,我牽動蛛絲將攝像頭折斷,抽出一隻戒指戴在自己手上,另一隻遞給了他,“不要害怕,我一定,帶你逃出去……”

對於阿峯來說,我仍是他的妻子,可對於我來說,無名指上的戒指不再是婚姻的象徵,而僅僅代表我對他的承諾。我欠他的,不再只有逃婚時借走的那筆錢,他在我異變後仍在尋找我,甚至跟隨阿宇發現了他的祕密,他這條命本該就是我欠他的。

我將阿峯纏成蛹狀藏在房間裏的角落,戒指上的蛛絲與他那端牽連,那房間不再無趣,戒指之間的顫動常常讓我感覺我沒有完全進入地獄,阿峯逐漸住到了我的心裏。除了對阿宇的恨之外,我好像找到了繼續活着的另一個理由——我要送阿峯離開這裏。

我在等一個日期,我迫切期待那個日期的到來,穿淺藍色衣物的人會定時幫我清理這滿地的骸骨,到那時我會假裝被昏迷並喫掉他,將那張人皮和衣物送給阿峯助他逃生。

我不知道那些藥物除了會影響身體之外是否也會慢慢控制我的神志,我不能錯過送阿峯逃脫的機會,因爲我無法確定我是否會在哪一次注射中成爲一個完全失智的惡魔……

07/暗

阿峯坐在沙發上,望着通向裏屋的棉布門簾,眼睛呆滯得可怕,我也向那邊去看,裏屋裏如今已經沒有了任何聲音,“裏面的人已經死了,”我笑笑,手中把玩方正的底片,“只可惜,我沒有找到那個孩子,不知道是被誰藏起來了。”

“阿蓮,你爲什麼要殺他們一家,他們明明跟你和阿宇的恩怨沒有任何關係!”

“阿峯,你不該指責我,我又有什麼錯呢要經歷那樣的痛苦,我餓了,就要喫東西,這是人類也必須的不是嗎,你從前總是站在我這邊的,現在你變了,我都快不認識你了,這次你來找我,也只是爲了來責怪我嗎?”

我癱坐到一旁哭了起來,卻沒有掉出眼淚,阿峯身體有些發抖,又竭力呼出一口氣控制自己的情緒,“至少…放過那個孩子吧!”

“所以你這是在命令我,還是求我?”

阿峯皺着眉頭,眼睛裏帶着令人憐憫的絕望感,“算是求你吧,不要再殺人了……”他低垂着眼眸,手指卻攥得咯咯響,這個場景令我失笑出聲。

“你的樣子真是可憐,這種可憐也與從前不一樣了,你知道嗎,你可憐的眼睛裏全是厭惡,我知道你討厭我,你甚至想那些藍衣人快點出現來殺掉我,你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可是你自己又殺不了我,這纔是真正的可憐不是嗎?”

我凝視着他,他卻不敢再看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確信所有一切我都猜對了,殘留僅一絲的期望在我心底像泡沫一樣碎掉。

“阿蓮,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縱使你披了阿峯的皮,戴了阿峯的戒指,動作語言學地跟阿峯一般無二,你也永遠不可能扮成他,因爲我和阿峯戒指之間的默契你永遠不知道,阿峯眼睛裏的真誠你也永遠學不會!”我沒有很大聲,卻不自覺地喘起粗氣,瑞虹的皮囊顯些被我撐破,是,如今的我已經成爲了一個完全的惡魔,可並不全是因爲實驗室的藥物作用,他們只是想將我構造成惡魔卻無法改變我人的心智,而真正將我推入地獄的人是阿宇!

當我千辛萬苦將阿峯送出實驗室的某一天,戒指那端傳來的感覺變了,毫無默契的地迴應讓我瞬間轟如雷鳴,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心慌,雖不想承認但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阿峯永遠不會拋棄我,所以不再有其他的可能,逐漸地,心裏的驚慌變成了恨,那些恨比身體接受到的所有藥物都要猛烈,它甚至浸透我身體的每一寸皮肉,爬滿我分泌出的每一條絲線,最後交疊纏綿,異變成魔……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去,可被嚴密控制的我又怎麼能夠逃得出去呢?我耐心等待機會,終於我等到了實驗宣告緊急結束的那一天,藍衣人開始對異變者進行捕殺,在慌亂的捕殺中我穿了事先藏好的皮囊和衣物逃了出去,我記得阿峯曾告訴我的地方,一路奔逃來到這裏,可是我太餓了,因爲捕殺行動的第一步就是斷絕異變者的食物。我被困在一片迷霧佈滿的山上,找不到路,最後昏倒在那座山上。

回憶終止,我擡頭看他,“你應該知道的吧,我會找到這裏。”

他怔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決定不再僞裝,並脫下身上阿峯的皮囊扔在地上,我急忙躬身撿起抱在懷裏。

阿宇的面容仍舊如同往日,只是他的白髮更多了,臉面的皮膚變得灰黑而粗糙。他變得很瘦,就像我第一次見阿峯那樣瘦,阿峯的戒指也戴在他的手上。

他說:“在我送走你以後,就發現他跟蹤我,甚至開始發現了我在這裏的祕密。”

我說:“所以你順手將他送到了實驗室當作異變者的食物。”

他說:“我只是沒想到他恰巧被送到了你的房間裏。”

我說:“你非常清楚我根本不會殺他,他甚至還會向我透露你全部的祕密。”

他說:“實驗室不可能留存外逃的泄密者,同樣我也一直在等待那個機會。”

“所以你殺了他,並偷了他的戒指與我通信,因爲你知道那戒指對我的含義,拿走那戒指的人只可能是你。”我努力控制身體的顫抖,注視着他,“告訴我,爲什麼還要繼續冒充他,在實驗室裏的我相當於一個死人,報復我完全沒有必要。”

他神色鎮定,眼中仍有微光,星星閃閃,頗有情意,“因爲我還愛你……”

我冷笑出聲,“如果是在異變之前,我還是會信你的。可如今我能十分清楚地預料到所發生的一切,你在實驗結束宣佈捕殺異變者時一直在尋找我的屍體,你不可能讓我活着離開那裏。可是很遺憾,你並沒有找到,戒指那邊也沒有迴應。直到某一天你聽到阿野死去的消息,你不確定是我乾的,但你立即告發了我的出逃,可實驗室不能馬上派出人手來抓出逃的異變者,因爲他們還在忙於對實驗室裏面異變者的絞殺,你擔心你的親人,所以逃出實驗室比他們早來了一步。”

他說:“是你一步步引誘我來到這裏,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麼聰明。”

我笑了笑,“只有愛着你的時候纔會愚鈍。”

08/明

我褪下瑞虹的皮囊,兩下坦誠相對,月光亮如昨日,四下微有老鼠啃噬的聲響,阿宇眼光如水,平靜再無波瀾,我們都知道,這個夜晚就是故事的終章。

無需多言,我的絲線已慢慢攀上了他的身體纏上了他的喉嚨,我沒有想過喫掉他,因爲他的血液裏流淌着骯髒的穢物,我要讓他慢慢死掉,直到絲線纏緊他的身體,毒素在他身體裏散開,臟腑分離,皮開肉綻……

我手中摸着阿峯的皮囊,發現他的皮囊上有太多的切口和縫補過的痕跡,殺他的那個人,一定是個不完美的分屍者,甚至爲了皮囊的生機,需要在死者生前注射某種類似於蛛人分泌的毒素,再剖開皮膚,剔除肉骨……我感覺自己開始喘不過氣,手指因爲遙想中的痛苦劇烈發抖,“是你嗎?”

他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臉上是猙獰扭曲的痛苦,他盯着窗外的月亮,眼睛裏勉強多了一束微光,“阿蓮…你過來…戒指還給你……”阿宇困難地將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戒指墜在地上微微畫圓。

我俯下身體去撿,就在碰到戒指的那一刻,我的手指瞬間被戳破,一種莫名的疼痛順着流血的手指尖滾進身體,“這是……”我因突然襲來的劇烈痛感有些喘不過氣,勉強將身子支坐在一旁,阿宇身上的絲線開始散開,就在這時,從棉布門簾後面衝出一個人,我躲閃不及,一把刀直接抵入了我的後背,鮮血瞬間湧出……

我瞪大雙眼回頭去看,老太婆猙獰的臉在黑暗中發笑,那老太婆居然割斷了包裹他的絲籠逃了出來,好一個賣愚的絕殺。

阿宇這時也從絲線裏解脫出來,坐在一旁喘氣,“阿蓮,你那麼聰明,就算是猜到一切也終會敗給自己的仁慈,真正的惡魔,從來不會猶豫……”

“善良的皮囊之外,其實裝着惡魔的心,你們一家堅持着爲善之道,那會讓你們減少一些道德感帶來的痛苦是嗎?”

他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老太婆揚着帶血的匕首發笑,“你還是少算了一步,我處理過那麼多屍體,怎麼會被幾塊骨頭嚇傻!”

“我只是善良了些,沒有找到足夠的理由去傷害照片裏那個單純歡笑的母親,現在我好像找到了……”粹毒的匕首帶來的痛感在我身體裏分散,只是,我又怎麼會被痛感左右呢,如果我沒有對抗痛的意志,可能早在實驗室裏就已經死了。眼前老太婆又衝過來,我起身將匕首彎折給她,她心口隨着撞擊正中一刀,血水翻滾,倒趴向地面……

阿宇眼睛空大,想要逃脫撲向門邊卻被我的絲線纏住,絲線仍舊慢慢緊縛他,我永遠都會留出時間讓他享受到這痛苦。

阿宇喘息着,臉色變得很難看,他時不時喊我的名字,但隨着皮膚印出血跡,他最終只能在痛苦地嘶叫中緊閉雙眼。

屋外傳來一陣孩子的哭泣聲,阿宇疲乏的眼睛裏忽得一滯。

“你以爲你們將孩子藏起來,我就找不到了嗎?”

他全身顫抖地扭過來抓住我的腳腕,他再也沒有了將我控制住的力氣,但他用自己最後的力氣拼命拉住我,“阿蓮,我愛你,阿蓮…阿蓮……”

他哭出了聲,聲音顫抖而微弱,我知道,他在竭力求我放過那個孩子——那個他僅存的親人,原來他也有人性,卻僅限於他自己。

我沒有追出去,或許是因爲身體的疼痛,也或許我是在重複思考他所說的“愛”的含義,我想他的口中並不全都是謊話。

在阿宇的哭泣中那個孩子的聲音慢慢走遠,我想阿亞一定將孩子帶走了,這該是我身爲惡魔最後的仁慈。

他鬆了一口氣,面上只剩下因疼痛帶來的痛苦,他仍舊握着我的腳腕,力氣並不大,我也開始直不起身體,最後癱倒在地,絲線從他身上散開,但此時他已沒有了任何反抗的可能,我們共同等待着死亡……

“阿蓮…如果重新再來一次…你還會…逃婚…離開……阿峯嗎?”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在死亡的終點,他最想知道的居然是這個問題。我想,就當是憐憫,我也該給他一個最真實的答案。

“會,但不會再愛上你……”

他用最後的力氣笑了一下,臉上永遠凝滯上痛苦。

我看到了窗外勾起的月光,身體徹底鬆懈下來,“結束了……”我將阿峯的皮囊捧在懷裏,以免他被地下所有骯髒的血水玷污,然後閉上眼睛,永別痛苦……

太陽剛要升起的時候,天空仍然昏暗,安靜的小鎮上鳥鳴聲清澈悅耳,公雞不時長鳴想喚醒沉睡中的人們,卻鮮有人在意。從遠方匆匆行來三個人,他們穿着藍色的衣服,頭部完全被面具罩住看不見臉面。

大門虛掩着,三人輕輕推開,隔着乾淨的庭院仍然能夠聞到從屋內傳來的刺鼻腥臭,三人相互對看,走上前將房門打開,發現屋內血泊佈滿的地上橫陳三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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