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尼娜

1

“媽媽,我餓……”

凌晨五點天還是暗的,只有天邊閃出一小片橙黃色和藍紫色混合的雲朵,正如還未徹底甦醒的你還在母親的懷抱裏合着眼,又因徹底的飢餓不時囁喏着嘴向母親呢喃。

可你的母親此刻卻沒有心情去關心你的飢餓,她捂住你的嘴巴,以免你那輕微的聲響被外面所察覺。她又不時的,微微擡起頭上的草蓋,去觀望四周的動靜。

馬車還在行進,逐漸顛簸的道路告知你們已經遠離了那個城市來到偏遠的小道上,可你的母親仍是拘謹的,你可以感覺到,她懷抱你的身體有一些僵硬,除了她急促的鼻息,慌亂如野馬狂奔的心跳聲,和與你接觸的皮膚還有些溫度外,你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一具屍體。

你有些發抖,不知道是因爲恐慌,還是因爲飢餓,或者是因爲慌張出門時穿的衣服太過單薄。你的母親察覺到了你的不適,她用胳膊攏了攏你,將你瘦小的身體用一件隨身帶的衣服蓋住,又將你的腦袋塞向她的胸口。這讓你能更加清晰地聽到她的心跳聲,那是關於逃脫的慌張,和對逃脫將要成功產生的喜悅感混雜的聲音。

我想那天晚上的情景你一輩子都不會忘掉,你們的出行正源於昨日的黑夜,你母親捂着你的嘴巴,在黑夜裏將你從窄小的木牀上抱起,她光着腳,以免輕微的聲響會驚醒正在酣睡的丈夫,她戰戰兢兢地踱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拉開緊鎖的木門,許久你們才終於逃了出來,你的母親輕微抽泣,眼淚吧嗒吧嗒墜入黑夜,身體在不停地發抖,她仍舊光着腳,沙礫的刺痛感被無視,抱着你在冬日的夜裏狂奔。

風,有些刺骨,你將自己貼在母親身上,感受她胸腹的溫暖,微微擡着大大的眼睛越過你母親的肩膀看到了黑夜的家,正離你們越來越遠。

你們在一個巷角看到一個裝滿乾草的馬車時才停下,馬車主人裹了件藍色的破棉襖,將你們安置在草堆之中。他來自你母親的故鄉,在你母親的祈求下,才決定帶着你們開始這連夜的逃亡。

車子又走到了黑夜,才終於停下了,馬車的主人掀開草蓋,露出了疲乏的微笑。看到車主人的笑容,你母親的身體才終於鬆懈下來,流出眼淚,她懷抱着你,拖着癱軟飢餓的身體爬出去,向車主人道謝後,回到了一個房子——她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家裏。

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這個消息的,畢竟我家離外祖母家也有一定距離,母親帶着我,抱着幼小的弟弟盧恩開了家裏的小車來看你們,母親告訴我,你的母親是她的妹妹,按照年齡算,你也應是我的妹妹。

你在角落裏,穿着一件不大得體的褐色褲子,上身裹着外祖母的一件深藍色的披肩,坐在一個比你還要高出很多的木椅子上,雙腿自在地擺動,像一隻自在划水的魚。看到我時,嘴角咧開,笑着眯起眼睛,完全看不出昨天剛剛經歷過驚心動魄的逃亡。而從側房裏傳出一陣你母親的哭喊聲,她在不停地訴說和你從前遭受的種種痛楚。

“他就是個瘋子!”你的母親怒吼着,聲音穿透在我們每個人的耳朵裏,“你們可不知道,他偷偷參加了邪惡的教派,他們的神是惡魔的化身,要獻祭動物的皮肉,他還讓我們給神獻血,要讓我們成爲奴隸!好心的鄰居奶奶偷偷告訴我,就在今天中午,他正要把我們燒死在家裏去給他的神作奴僕!真的,那個瘋子要殺了我們,我親眼看到他已經準備好了汽油和火石……”

就算隔着牆壁我也能想到,你的母親滔滔不絕地控訴,快要喘不過氣,她邊說邊嗚咽。

“我叫吉莎,是你的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我嘗試與你搭話,試圖讓你不再回憶那些過去,可你好像並不在意,仍舊笑着用稚嫩的聲音回答我:“我叫尼娜。”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你與衆人的不同,那時只覺得你年齡還小,不大懂得對待悲劇的方式。

在此後連續的兩個月內,你的母親不停地在訴說她的痛苦,你父親的卑劣。又因害怕他找上門來,每天只將自己鎖在房間裏。你有時會站在那個門前,拼命地哭喊着要找她,可她很少開門。

她瘋了,彷彿自然而然的,被自己的痛苦和恐懼給逼瘋了,你那可憐的母親,常常神志不太清晰,也不能再照顧你,外祖母只能將你委託給我的母親照顧,當然這也是你故事的開始。

2

我的母親在附近的麪包店工作,父親在小鎮最南邊的鐵匠鋪工作,所以時常照顧你和弟弟盧恩的工作就落在了大你3歲的我的頭上。

我在小鎮的學校讀書,有時會將你們兩個帶過去,你常常用小木棍在地上帶着盧恩亂畫,畫一些我根本看不懂的東西。

“尼娜,你畫的是什麼。”

“是一條蛇,和一隻兔子。”你驚喜地對我說。

“可我只看到了一團亂糟糟的線。”

“是蛇!”身旁盧恩笑嘻嘻地用稚嫩的口氣維護你,身上頭上都是泥土。

因怕被母親責備你們身上總是髒兮兮的,我開始教給你們在土地上寫一些字,而盧恩因爲年紀太小,耐性不夠就放棄了,仍舊在地上畫一些你教給他的,我看不懂的東西。而你認真地在地上寫字,寫你的名字,你母親的名字,盧恩的名字,我的名字,我父母的名字,外祖母的名字,和你父親的名字……

興許是你可憐母親的故事傳遍了整個小鎮,可憐而認真的你,被賦予優待,校長給你免費入學的資格,你也開始接受初等教育。

我們會在雙休日驅車去外祖母家,有時我會帶着你們去惡魔之山前面的草地,或者集市上閒逛。

惡魔之山在我們小鎮的西北方向,那是一座極高極長的,甚至能夠將我們與山那邊徹底分離的一座山。它是一個屏障,且無法翻越的屏障,因爲爬上那座山的人,沒有再回來過,所以小鎮上的人們將那座山稱之爲惡魔之山,相信山上一定有惡魔之神的存在。

我們時常在它附近的草地玩耍,你有時會看着惡魔之山發呆。它高聳的山尖像是刺破天空的匕首,陡峭的山體宣告着自己不可攀登的威嚴,連綿不斷的山脊掩藏着我們的世界,同樣也掩藏了它的另一面,你常常猜想惡魔之山另一面會是什麼樣的世界,而我猜那個世界一定和我們旁邊的幾個小鎮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閒暇時我們也時常到市場上去,常常會看到從政務廳出來穿着軍裝的士兵在告示欄上張貼什麼新的法令。

鎮長時常會頒佈一些奇怪的法令,比如制定嚴苛的交易稅,如爲了夜的安寧,八點鐘前人們必須回到自己家中;允許把窮人作爲商品進行交易,盜竊或任何違反規定的行爲會被立即判處死刑……人們怨聲載道,卻對亳不合理的法令遵循。

我們看到圍觀的人羣憤恨的交換眼神後轉身離去,你問我:“爲什麼人們不滿意卻不說話?”

“因爲他們有軍隊和法庭,對於不遵循的人會施以懲戒。”我小聲地說。

“可是,有時候我們不必進入監獄也不敢說話。”

侍衛官豎起眉毛嚴肅地看着我們,嚇得我立即把你拉走。

市場上常常會有各地的商人聚集,食品器物應有盡有,我們常常在那閒逛,並且從不會擔心盧恩會吵鬧要什麼東西,因爲他從來都聽你的話。有一天,我們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商人,他戴着一頂深色圓帽,臉上戴着一個灰色的面罩,身穿長袍和皮靴。他愛笑,卻只能露出兩隻四周紋路縱橫的有些混濁的眼睛。

他售賣的東西很雜,有織造品,食物,還有一些畫,都陳列在他那輛掛着鈴鐺的馬車上。奇怪的東西和人我們是見過很多的,所以從來不用奇怪這個詞來形容他們,而這個商人的奇怪之處在於他的來歷——他來自惡魔之山的另一面,對就是那個無法翻越的山的另一面。那足以讓我們以十足的好奇心聽他講話。商人告訴我們,有一條很隱祕的山谷,正好可以通過那座山,他正是從那裏而來。

或許是這個商人的奇怪來歷,我們對他的貨物也十分好奇,我用身上的錢買了些椰棗,分給你們喫,而你看到了他車上的一幅畫,呆愣愣地不肯走開。你用你可憐的雙眼擡頭看我,瘦小的手指摩挲我的指尖,微微鼓起的粉紅色嘴脣像是一刺便會碎裂的美麗花骨朵,我只能用身上所有的錢又從家裏取來一些錢給你買了那幅畫,那包含了我們兩天的飯費和我積攢的所有零花錢。

我不覺得那幅畫有什麼特別之處,且無絲毫美感,畫中的世界是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世界,那是一個四周充滿玫瑰色沙礫的地方,中間有一大片長着綠草的土地,綠草上又開出一小片血紅色的花,花地旁邊,長着一些矮小的灌木,最中間,直立一棵高大樹木,灰褐色的樹幹上沒有任何枝葉,更沒有花朵果實,僅僅是一些冷冽的枝幹,橫伸向上,像插進天空的尖刺,而天空也因之而有些扭曲,像是因爲刺痛感而猙獰的面目。

畫面是不協調的,在我看來,那個灰褐色的樹不應該出現在那裏,而它死亡般赤裸的枝條像是在證明與那個世界的不同,某種排異感令我討厭這副畫,而你卻視如珍寶。

母親責怪我亂買東西而導致我們至晚都飢腸轆轆,盧恩餓得哇哇大哭,她責令我們將畫退回去,可你抱着那幅畫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她氣得無可奈何,手中拿着掃把卻不敢打我們,因爲鎮長新加了一條法令——打孩子,也會被判處死刑。

3

慘白的天裏幾縷暗雲攪動不停,陰冷的風像是從北極偷渡來的不速之客,它繞過穿着黑色服裝的人羣,衝向人羣的盡頭去——那是一個高臺,高臺前掛着幾束白幡,白幡跟風嬉笑戲耍起來,完全忘了身後那一個木製架子上他們該尊敬的屍身。

鎮長死了,在某個熱烈的黃昏裏他肥胖的身體嘔出一口鮮血,然後猝然離世。

肅穆的人羣臉上都凝固着痛苦的神色,而在他們的心裏,卻擁有着無與倫比的快樂。在這個看起來和諧有序地小鎮上,實則無時無刻不充斥着恐懼和憎惡,他們可能會因鎮長某個突發奇想的法令而命喪黃泉,或者突然哪一天要爲某個親人整理一個墳墓。

“跪!”一個身材粗壯的古銅色皮膚的黑衣年輕男人舉着火杖走上高臺,對着下面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喝了一聲,底下人羣紛紛跪在黃褐色的土地上,頭壓得極低。

只有你擡着頭向臺上看,我連忙驚慌地將你拉倒在地,還好因你的瘦小沒被四周的守衛注意到,半趴半跪地靠在我彎曲的胳膊上側着腦袋看着臺子上的那個男人。

“班德魯鎮長,帶領我們創造了這個美好家園,是我們的領袖,將是我們永遠的信奉,他的功績將會像鑽石一樣永久,像太陽的光輝一樣光明燦爛……”

男人一段激烈又冗長的辭藻之後,底下人羣傳開一陣佯裝的抽泣和啼哭聲,臺上古銅色皮膚的男人也難掩悲傷地拭了拭淚,高喊一聲:“行禮!”然後將手中的火杖高舉,挪移着如鋼筋般禁錮的步子走上木架子前,底下人羣擡起頭來,手臂高舉,雙掌向後。

臺上男人將火杖扔向面前的屍體,“呼”的一聲,火苗驟然變作一團大火騰空而起,燃在男人的眼睛裏,男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深鞠一躬便下了臺,“從今天起,我將傳承鎮長的意志,帶大家走向更加光明的未來!”

底下人羣伏拜三次而起,人羣望着火光,低垂着眉目。他們都知道,這個男人,正是老鎮長的兒子,並以優異的品格聞名於外,可正因他是老鎮長的兒子,必定會像他父親一樣延續嚴苛的法令。所有人的心裏都是無措的,那將會是恐懼和悲傷的延續……

你撒開我的手拉着盧恩擠到前面,擡頭望天,幾隻黑色的鳥兒在上空盤旋又飛走,高臺上的火光中散出一大股黑煙,化成巨大的黑鳥隨風而去,剩在地上的,只留焦黑的灰燼。你指着黑煙對盧恩解釋:“看,他化成黑鳥飛走了!”

不安的人羣經過同意後很快散去,你勾着我的胳膊看了好久。“那個該死的班德魯,沒人會真心爲他流淚,他是個自私又恐怖的人!”我小聲咒罵幾句。

“他是可惡的人,但他的屍體是乾淨的。”你看着我說。我懶得聽你的瘋話,撒開你的手拉着盧恩走遠了。

人羣散盡的時候你帶着一株黃花,放到了高臺上,對着天空做了簡單的禮拜,附近的守衛只當你是虔誠並煞有介事地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說:“尼娜爸爸告訴尼娜,每個人身上都有污穢,如果他死後能得到一株善意的黃花,那他就能夠洗滌靈魂去往天堂。”

守衛一聽憤怒起來,對於他們來說,用’污穢’這個詞來形容老鎮長簡直是最大的侮辱,守衛將花扔到你的身上,並以侮辱鎮長的名義要將你斬首。

那個古銅色皮膚的年輕男人正在祭拜,聽到吵鬧聲才走了過來,剛纔的話他都聽到了,他看你正擠着小臉落淚,“你好小姑娘,我叫巴郎,你的黃花,可以送給我嗎?”

“善意的黃花,只能送給死去的人!”你揚着頭嚴肅地說。

“我幫你轉送給尊敬的老鎮長。”

你猶豫了一下,將黃花小心地放到了巴郎張開的手上,“那就麻煩你了。”

巴郎小心地抱着手中的黃花,好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喜歡這種美好,因爲他認爲,一切人類,都不可能幹乾淨淨,有了一種選擇,必然會承擔相應的過錯。這是必然,所以他可以承認他的父親做錯了什麼,卻仍然可以被原諒。

而那個黑裙子的女孩,像只靈動的雀鳥,得到他的許可後在他眼裏蹦蹦跳跳地跑遠了,是的,從那一刻,他就永遠記住了你。

十四歲的你很快戀愛了,與大自己十幾歲的這個男人,你們常常刻意避開人羣,會牽手,擁抱,親吻,做普通情侶會做的事,甚至那一次,我看到你們赤身裸體地摟在一起……

這個消息是隱藏的,很少有人知道,而且他很快離開了小鎮,因他想博得更高的爵位,而非像父親一樣一輩子都呆在這個小鎮上。所以你們的故事,隨着他的離開和他給你的虛無縹緲的承諾,被賦予了更隱祕的封印。

小鎮很快換上了新的鎮長,嚴苛的法令得以放寬,新鎮長建設了一個很大的監獄,死刑犯變成了監獄的奴隸。

4

隨着成長,你被賦予的優待並沒有結束,因你嬌小美麗的面容,因你那令人楚楚可憐的雙眼,世人都認爲你同你那可憐的母親是一樣的。所以從一開始,你永遠會比我的待遇優越,而逐漸長大的盧恩,也會時常將你奉爲真理,以至於我會不自覺地滋生一些嫉妒感,甚至有時,那嫉妒感會控制我的情緒。

這是一個本該生滿鮮豔彩虹的天,卻因突然到來的暗雲壓的一片漆黑,而我們正好在野地玩耍,我拉着盧恩跑,你在後面跟着,我們跑得很快,並且熟練地越過一條新挖的溝渠,天很暗,風將沙塵攪亂在空氣中,很難分清視線。我沒有回頭提醒你,只故意往前瘋跑,我似乎聽到了你跌到溝渠的撞擊聲,似乎還有幾聲呼救被沒有方向的風帶來幾絲,可我沒有回頭,盧恩哭着喊你,我只拉着他瘋跑,想遠離關於你的一切。在我看來,表面純潔可欺的你,實則如溝渠的髒水一般污穢。

當我喘息地回到家,發現你不在身後,假裝驚訝以免被擔心的母親疑慮,偷偷竊喜,而最深的心底裏,似乎還藏有一絲羞愧。

母親託人去喊父親,兩人又冒着風去找,明明只可能會掉在溝渠,卻發現哪裏也找不到了。

一連幾天,沒有再找到你,我也曾去溝渠看,那裏似乎有你墜落過的痕跡,但水不算深,你甚至可以靠自己爬上來,我不明白,你爲什麼會消失。我開始有些自責,心中的羞愧越來越明晰,眼淚不受控制地掉落,我只想懲罰你的瘋狂,而並非要害你消失。

週末沒有去外祖母家,也沒有人提起這件事,父親母親板着臉,有對你的擔憂,怕外祖母的責罵,或者是對你那可憐母親的愧疚之感,沒有人敢提出這件事。

至於你所經歷的事,是你再回來時告訴我的。

你果真的掉進了溝渠,而且滿身污垢,你嘗試爬上去,卻失敗了。你呼喊,沒有人迴應,直到從路旁出現一陣慌張的行車聲,叮叮噹噹的聲音,正是那個賣貨的老人。

他把你救了上來,聽聞他正要去山的那邊,你就祈求着跟他走了。我想沒有哪一個正常的人會作這樣的選擇。

狂風中走過這個狹窄的山谷是危險的,可是也同樣因此,老人會害怕山體塌陷,自己再也回不去。所以你還是跟着他穿過了那個山,你非常期待,那個畫的作者是怎樣的,那個畫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那種好奇心已經完全淹沒了你對危險的恐懼,你正像是因好奇而墜陷深淵的貓,而與之不同的是,你沒有死。

所幸,你們還是平安穿過。沿着崎嶇的山路一直往上,最終到達了山另一面。

那裏是貧瘠的,甚至剛進去的時候,你會懷疑,那裏其實只是一個荒無人跡的沙灘,而至於那幅畫的故事,或許僅僅是作者構想出來的故事。

可你沒有絲毫的害怕,你相信那畫裏的世界真實存在的,所以你認定,它一定會存在。

很快,昏黃的沙地上出現一些人,出現一些帳子,他們裹着頭巾,穿着寬大的袍子,面上罩着黑色的紗,好奇地向着這邊的聲響探過頭來。

他們指着你說話,你聽不懂,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老人下車幫忙介紹,這裏是阿雷塞人的世界,他們僅是一個很小的族羣,無意來到這裏,建立了城市。你對人羣微笑,人羣對你笑,笑容好像是你唯一看得懂的語言。

你的可憐模樣在這裏仍然生效,這裏的人熱情的招待你,儘管你不能爲他們帶去任何好處。在你看來,這裏的生活方式與我們是不同的,但生存方式基本一致。他們給你喝清新的薄荷茶,帶你去附近的綠洲,很可惜,你沒有見到畫中的場景,那些血紅色的花朵和戳破天空的枝幹並沒有出現在那裏。

可你仍舊愛上了那個地方,他們沒有階級的分化,只有每個平等的個體;他們愛笑,卻不會讓人聯想到可憐;他們不會去做任何罪惡的事,卻不是因爲嚴苛的法令;他們虔誠信奉風神和自由……

對於你來說,那裏或許是你嚮往的天堂,老人跟你講他第一次從山谷穿行而來就決定在此定居的故事,他們同樣熱情的期待你留下,但是你決心還是要回來,因爲在惡魔之山的這一邊,有着許多你牽絆的人。

所以你還是跟着老人的馬車回來了,不久後就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山體有些塌陷,掩蓋了一些山路,這邊沒人去修繕那段本就不去走的隱祕道路,那端也沒人再過來,那個賣貨的老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也或許,對於他來說,自從那次狂風之後,他開始覺得,冒着風險穿過峽谷,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因爲對於他可能從此以後都要離開家,可能要離開阿雷塞人全部的族人而換取利潤來說,這樣的風險交易並不值得。

好像從你再回來以後,你就變了一個人,你不再是那個安靜愛笑的少女,而常常偷偷溜走,去城鎮新建的教堂,去祭拜那個被衆人厭棄,而被你父親尊敬的神。

從你進入那個教堂開始,人羣對你的優待終於消失了,大家會遠離你,議論你,連同我的父親母親,都有些討厭你。在人們眼中,你不再是你那可憐的母親,而成了你瘋狂的父親。

又過了兩年,我結婚了,嫁給了父親鐵匠鋪朋友的兒子,他也是個工匠,跟父親一樣勤勞憨厚。母親很滿意,又決定給你找一門親事,可以你的名聲,沒人願意娶你,只有不遠一家有個憨傻兒子願意,對於一個有着憨傻母親和瘋子父親的你來說,他們覺得你和他極爲般配。

你自然拒絕,不僅因你不喜歡他,還因爲你在等你曾經的情郎。我無意中透露出你們曾經的“醜事”,母親大怒,將你鎖在家裏,又讓我搬過來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出嫁爲止。

深沉的夜裏,我靠在木椅子上,將鑰匙藏在裏衣的口袋裏,而你躺在牀上,雙手雙腳被麻繩捆住,身體安靜得像是一粒久置的塵埃,眼睛呆滯地注視着窗外毫無星點的暗色。

“吉莎…”你用輕盈地略帶嘶啞的聲音喊我,像是一隻即將死去的雀鳥。

“母親說我們不能說話。”我嚴厲地制止你。

“阿雷塞人不會強制兒女與一個並不熟悉的人結合,因爲那像是我們爲了讓家裏的狗延續後代,而強制將借來的狗與之交配。”

“尼娜,你簡直是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我極小聲的辱罵,怕你這些瘋狂的話被母親聽到。

“吉莎,我們都是自由的不是嗎?”

“不,沒有人會是你這個樣子,你這樣偏激會被所有人認定爲瘋子!”

“吉莎,我想你是瞭解我的,我不會嫁給那個人,永遠不會。”蒼涼而又堅定的語氣從你口中衝出,我開始害怕你會瘋狂地做出一些不可饒恕的事,我同樣害怕你會出事,你是一個不被禁錮的人,所以只能假裝睡着讓你逃了出去。你一定會逃出去的,因爲盧恩一定會來救你,他撬開窗戶上的鐵釘,翻身進屋,割斷你手腳的麻繩,將你送出了屋門。

你逃亡的聲音是很大的,小心又紛雜的腳步聲,木窗扭動的聲音……在那樣安靜的夜裏,任何輕微的聲響,都像是被放大了百倍,沒有熟睡的人必定會被驚醒,我開始回想起你母親的逃亡,如果當時你的父親並未熟睡,是否也縱容了你母親的逃亡?因爲他識得外祖母的家,卻從來沒來找過你的母親,不,這種想法是荒誕的,沒有哪個男人可以放縱妻子和孩子的離開。

你終於開始了屬於你的逃亡,只是你的逃亡比你的母親要近的多,終點就在外祖母家裏,你抱着你那可憐的母親,你癡傻的母親也抱着你。沒有人會去責怪你那可憐的母親,所以最終你也被所有人原諒,我的母親終於放棄了將你強制嫁給傻子的想法,任你等待自己的情郎。

這件事情之後,母親並沒有責怪我,而終於認清了盧恩對你,就像是對邪教般發了瘋地忠誠,她怕你將盧恩帶壞,你的惡劣思想會影響到盧恩,就將他送去了很遠的地方去學習更高等的教育。盧恩走之前分別和我們擁抱,他已經長得很高了,甚至超過了你我,擁抱瘦小的你時倒像是在擁抱自己的女兒,擁抱我時,刻意在我耳邊囑咐我要照顧你,我想我還是有負所託。

5

盧恩走了一年後,那個人回來了,當你聽到這個消息時,還在進行着教堂的謄寫工作,你的手抽搐了一下,驚詫地看着我,在得到我的再次確認後,隨即放下手中的活計,瘋跑出去看他,他就在他父親的墓地前,垂着頭,嘴巴里鼓鼓囊囊的唸叨着什麼。

“巴郎!”

聽到你喊他,他轉過頭來,你揚起在嘴角的笑容有些垂敗,眉頭微微皺起。

此時的它已與曾經不同,他穿着得體的軍裝,包裹着健碩有力的身材,古銅色的臉有些發灰,胡茬有些凌亂,顯出幾分成熟和蒼老。臉頰還留着幾條像是毛毛蟲一樣的疤痕,眼睛常常低垂下來思索着什麼,看到你的時候嘴角咧開一抹愉快又剋制的笑意。

“是你嗎?尼娜…”他試探地問,因年歲逐漸成熟和美豔的你已與曾經不同。

聽到他喊你的名字,你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期待與愉悅變成了變成了憐惜與怨恨,霧溼的藍色眼睛像是落雨的汪洋。

他走過來抱住你,有力的臂膀將你的頭扶在他的胸口,僅僅是一個擁抱,他的心跳聲擁滿你的耳朵,你就開始相信一切都沒有變,儘管時光飛逝,但你和他,什麼都沒有變。

常年的征戰已使他健壯的身體傷痕累累,他的右腿因受傷而無法用力不再能夠抱起你,你卻仍舊欣喜。

他是成功的軍士,在他的帶領下,多個外邦臣服,他擁有了上將的軍銜。他決定娶你,那也是你們的約定。

很快,你們在教堂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你終於衝破世俗的教條,如願嫁給了你的情郎。我開始豔羨你,那麼弱小的你,成了反叛我的世界的存在,我似乎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了盧恩對你信念的執着,你是可憐的人,瘋狂的人,也同樣是一個勇敢的人,一個自在的人,一個與我們都不相同的人。如果說你其實來自於另一個我們不知的世界,我也會相信。

你們開始粘膩在一起,像是初戀時的模樣,你勾着他的胳膊,他握着你的手,你們在街頭親吻,你們在了無人跡的空谷裏做愛……你們互相依戀無話不談,直到你提到了你的出行,在那個大山的後面,藏着另一個獨特的民族,那是你的天堂,而對於他來說,那僅是一個,從未被征服過的民族。

他瞞着你向上面報備,並很快就調來了一些兵士,打開了遮擋山谷道路的碎石,沿着你所描述的道路進入了那片沙漠。

沒幾天,更多的兵士佔滿了街道,他們小心翼翼地順着峽谷穿過惡魔之山,所到之處,都是爲了征服。

我們似乎聽到了從山那邊傳來的呼救和尖叫,對,我們都聽到了,你所描述的天堂,正被你的愛人所屠戮。阿雷塞人是不屈的,是自由的,他們絕對不接受被征服,和任何形式的主宰。

這是你知道的。

我來找你,你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深藍色的眼睛裏像是藏着一個無際的黑洞,你的嘴脣乾的掉皮,仍舊一開一合的說着什麼。我心裏驚恐,你的樣子,像極了你瘋傻的母親。

“尼娜…”我握着你的手,嘗試喚醒你。

“吉莎,是我給阿雷塞人帶去的災難。”你很小聲地說。

“不是你的錯,尼娜……”

“巴郎跟我說,他征服過很多民族,如果拒絕被主宰,他們會將不屈的人活埋…我昨天晚上好像聽到了用鐵鍬挖動沙土的聲音,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人在挖動沙土,他們將要把全部的阿雷塞人埋進沙土,不!”你大喊起來,“這是罪孽!真主會降下厄運,惡魔之神將會埋葬他們!”

你說完瘋跑出去,我追出去好遠,卻怎麼也追不上,肚子傳來一陣痛感,此時肚子的懷着第二個孩子的我,已經無法起身。我開始憎惡自己,眼睛霧滿了絕望,模糊中我似乎看到一個身影向你追去,是啊,如果盧恩在的話,他一定會追上你,可是,當滿眼的霧雲落下之後,曠野比任何時候都要空,他沒有回來……

玫瑰色或靛藍色的雲彩被擠成一條細細的線,落在天邊一角,橙紅色的夕陽拼命擡着頭給世界最後一抹光亮。

而你,跑到山的盡頭,比夕陽更快消失在我的眼裏。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你爬上了惡魔之山,是的,沒有人能夠活着離開那個地方。

川流不息的兵士正在行進,他們正小心翼翼地穿行於山谷之間。當夕陽落到盡頭,天徹底暗了,我只能對着惡魔之山哭喊你的名字。

夜更深的時候,安靜的小鎮聽到了一聲巨響,我在窗口依稀看到山上的巨石滾落而下,天地都在震顫,丈夫大喊着地震,半拖半抱着我僵硬的身體逃出了屋子,那個畫面在我面前更加清晰,我看到山體隨着墜落的石塊在晃動,像是惡魔之神徹底的憤怒,無數石塊砸向峽谷,峽谷之間驚嚎一片……

除了那座山之外,我們的小鎮並沒有太大的損失,只是從此以後山那邊的世界,與我們再無關聯。阿雷塞人消失了,走過去的兵士消失了,巴郎消失了,你也消失了……

我們再也沒了你的消息,當你的母親在某個清晨垂下一滴淚,我們就開始確信你不再有任何活着的可能。

尼娜,當你的屍體深埋荒地,路過的人們該怎麼評價你呢?你是你可憐的母親,又是你瘋狂的父親,但又好像和他們無關,因爲更多時候,你成了獨一無二的自己。

我們爲你做了一個墳墓,埋葬了你的衣物和那幅畫。灰銀色的天,褐藍色的雲朵,他們像是爲所有死去的人低垂的眼眸。

我們爲你手持黃花,因它是你的信念,你堅信正確的,無意帶來災難的。我會送你這株黃花,爲你的自由和熱忱祭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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