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降臨

天使降臨人間,將以弱小的身份出現,或許是因爲某種偏見,他認爲世界本真源於弱小,弱小最容易看清世界赤裸的惡,也會看到世界真實的善。

所以他第一次是以菌類的身份出現的,只極短暫地度過了一生,無趣至極。

第二次,他選擇做一棵長久生存的洋槐。柔嫩的脆弱枝丫生在庭院一個並不起眼的放雜物的角落裏,和幾根雜草混雜在一起。幸運的是它的身體在庭院小男孩的保護下逐漸生長,男孩總是吸着鼻涕穿着滿是油漬和泥垢的腌臢衣服滿懷希望地來看它,期待着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種子能夠在他的殷勤看顧下一夜之間成長爲參天大樹。可男孩也從未因清晨醒來跨出屋門撥開層層清涼薄霧後看到它仍是小樹而感到絲毫難過,因爲,它在生長。

它從一指寬的小樹逐漸變得粗壯直到長成比房梁還要高的大個子,成了這院子裏能夠遮陰擋雨的所在,它贏得了所有家人的讚許和喜愛。同樣,那個鼻涕蟲男孩也長大了。男孩娶了個胖乎乎的姑娘並和她生了兩兒兩女。院子裏開始熱鬧起來,春天的時候孩子們喜歡品嚐槐花裏的蜜,或者摘下槐花給胖姑娘做菜,他們早上嘰嘰喳喳地起得比大樹身上的麻雀還要早,搭着鐵梯子一個挨着一個爬到房樑上去摘槐花,倒像是一羣忙碌的蜜蜂和歡快的小蝴蝶似的。到了夏天,胖姑娘因爲年歲漸長的疲勞與身材的憨重在熱天裏更加懶散倦怠起來,非農忙時候,每天午間小睡後都要喚來隔壁的嬸子,後院的阿婆,小賣鋪的嫂子或者前街的新媳婦來打麻將。大樹深綠色的葉子茂密且繁盛,不管驕陽怎麼照,熱氣怎麼吹,它都能像是一把結實的綠傘一樣擋在人羣的頭上。大樹不懂麻將,可它喜歡人們專注又滑稽的表情,喜歡人羣裏突然傳來的嘆氣聲或是一場大笑。太陽快要落下的時候,鄰家炊煙準時升起,院子裏的人都將散去,調皮晚歸的孩子會被追着打屁股,接着發出一聲聲比掃帚打在身上還要亮幾倍的哭嚎,夫妻倆會因被麻將耽擱的時光吵架,那吵鬧聲會到屋裏的燈全部滅掉才終止。

秋天到了,大樹也開始睏倦,似乎夏天的精力被哪天的涼風像吹蒲公英一樣地吹到了天涯海角。它的葉子開始發黃,簌簌落在地上,正如不可控的寒冷季節會每年準時來到一樣,它也會準時疲倦。它並沒有因此而看起來多麼衰老,可是鼻涕蟲男孩卻老了。

打掃落葉的工作在鼻涕蟲男孩送走自己父母后就落到了他的頭上,他的眼睛在送出自己的兩雙兒女後逐漸開始混濁,嚴重的白內障在兒女陪他做過幾次手術後才艱難看清畫面。胖姑娘也因年老和肥胖而常年被高血脂和高血糖侵擾,嚴重的骨質增生和腿部疾病使她只能躺在牀上偶以柺杖度日。往日不絕的吵鬧常常因沉默而終止,胖姑娘心愛的麻將也因身體的病痛在她心裏不安地打了死結。直到小便不再準時與她通信,鼻涕蟲老人的埋怨聲代替了往日的爭吵。兩人共同在麻雀,蟬鳴和蟋蟀的喧囂和對往昔的回憶中孤獨度日,直到哪一天,連互相的埋怨也成了奢侈品,屋裏只剩下了鼻涕蟲老人。

鼻涕蟲老人又開始盯着槐樹看,一如幾十年前的每一個清晨,同以前一樣,他跨出屋門撥開層層清涼薄霧,並沒有因爲未看出槐樹究竟是在成長還是在衰老而感到焦慮或困惑,因爲他混濁的眼睛裏,只記得往昔。

死神沒有降臨,可仍帶走了一切。儘管沒有準確的跡象,可槐樹仍覺得自己老了,似乎是從鼻涕蟲老人混濁的眼睛被白色麻布蓋上時看到的,從孩子們攀登過的靠牆的鐵梯變得鏽跡斑斑最終淪爲廢鐵的痕跡中看到的,從這冬日裏被白雪掩藏的多年無人打掃的落葉中看到的。它好像確實老了,或者陷入了某種孤獨。它決定忘記年歲,像胖姑娘當年一樣在疲勞和懶怠中度過這無盡的安寧。又在這無盡安寧的日夜裏代替鼻涕蟲老人等待着往昔的降臨。

這份安寧最終被打破,是從前的孩子推開了腐朽的門,他們想將屋子拆掉重建並毫不遲疑地將槐樹砍下賣給了木匠。槐樹在漫長的等待盡頭只看到了冷漠,它的根被挖出,暴露在沒有任何遮擋的烈日下,乾渴的風拼命吸吮它僅存的溼潤,最後它痛苦且悲傷地離開了世界。天使只覺得自己在這段故事中得到了一種長久又無休止的孤獨,於是他斷言:萬物都終將步入孤獨。

第三次,天使爲了避免陷入孤獨無趣決定做一隻生活在羣體中的螞蟻,於是從它出生,便開始了無盡的勞碌。身爲最勤勞的工蟻,它會參與房屋建設,出門尋找食物,餵養蟻后,照顧後代……它們很少像人類那樣交談,更多時候它們會以一種家族獨有的信息模式留下自己想要表達的信號:

“瞧,這是我回家的路。”

“嘿朋友,快到這來,你看我發現了什麼好東西!”

“加把勁夥伴們,冬天就快要到了!”

“衝!衝!衝!”

爲生存而勞碌,爲團體而奉獻,堅定的信念紮根在它的腦袋裏,只有某一恍惚的瞬間,它覺得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什麼。

生存的危險性時刻伴隨着這些幼小的生靈,躲避巨大動物的腳掌,洪水逃脫,火災,或者是關於族羣的死亡戰爭。它們願意爲族羣做任何事,因爲它們都是團體的一份子且願意成爲守護中的奉獻者。

它的死亡源於一次遠行,那天它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一具秋蟬的屍骸,秋蟬翅膀斷裂,皮肉殘缺,仰躺在一片發黃的法桐葉子上。它異常興奮地爬上葉子去看,確信這塊美餐一定是它第一個發現的,它要快一些,以免被其它動物或其它族羣搶走。可當它正要離開葉子時被連同葉子高高擡起——一個無聊的人正擡着葉子看死去的秋蟬,很快也發現了它,那人無趣的臉上突然勾起一抹笑容,伸出食指彈開一旁的秋蟬,轉動葉子以更好地看小螞蟻在葉子上慌亂兜轉的痕跡。

很快,那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因爲實在無趣,於是他決定玩個比之更有趣的遊戲,他帶着葉子來到一片水池,將黃色的法桐葉作船,載着螞蟻扔進了水池。慌亂的小螞蟻走動中不停地觸到水壁,無趣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可隨着法桐葉子越飄越遠,小螞蟻慌亂的重複,無趣的人深感無趣,耷拉着雙眼走開了。可水池中的小螞蟻,已經沒有岸了。

它在一片汪洋中的孤舟留下屬於族人的求救信號,可得不到任何回覆,孤熱的太陽垂頭爲它嘆息,它想起了那塊留着許多祕密信息的土地,想起了同伴和蟻后,想起了尚在等待它食物的幼崽……甚至,它好像想起了比那蟻巢建起更早的往昔。它停下來,開始回想這一切,似乎是它第一次能夠這樣安靜地停下來,而不被神聖使命譴責,因爲它預感到自己將要死去。

它想起了一場戰爭,兩族的兵蟻在戰爭中雙雙喪命,那場戰爭非常殘酷,遍地的屍骸在熱氣中變得輕盈,這畫面在巨大的人類眼中,都將是一次震撼。那是兵蟻的使命,它想。而繁殖是蟻后的使命,勤勞是它的使命,這早在他們出生時特定的身體特徵決定了。而這些無可爭議的使命,又使它感覺從沒有一天做過自己。

它在回憶中,身體慢慢變輕,而後成了永恆。天使在這個故事中琢磨出了一個足夠偏激又十分真誠的見解:生物,永遠深刻陷入無意識的生存和繁衍漩渦,而不可自知。

第四次,他決定做一隻有自我的貓。

一隻橘黃色的長毛貓懷孕了,貓的主人在它將要分娩時在偏屋的角落裏鋪了一個紙盒子,天使正是在那裏出生。它是第六個出生的孩子,身上黏糊糊的,皮毛顏色不明混作一團。母親一直幫它舔身上的污穢,可最終發現污穢就是它身體的色彩。相對於母親的其它幾個孩子,它顯得弱小又醜陋,悶着頭找母親的奶水,又時常被母親其它孩子撞走,直到他長大都是如此,因此他十分瘦弱。甚至在某一天,貓主人驚詫地發現這個瘦小貓咪的殘缺——它沒有爪子。

不出主人所料,這個無爪的醜陋貓咪在滿月時是唯一被挑剩下的那個。醜陋或可原諒,可沒有爪子,就代表着它沒有辦法更好地履行抓老鼠的職能。

它只跟隨母親兩個月,主人便狠心地將它扔到了一個陌生人家的門口。起初時它並不餓,而是因純粹好奇的本能走進那個虛掩的門,並略帶疑問意味地叫了兩聲。

院中是一棵頂天的大樹,濃蔭稠密帶出陰涼,樹下有一個女人正打着扇子替搖籃中歡笑的孩子驅趕蚊蟲。她發現了那隻突然闖入的貓,一時間促狹之意躍入腦海,她從搖籃裏抱出孩子,用蒲扇打在孩子頭上遮擋烈日,走向那隻突然闖入的貓咪。

“瞧啊寶貝,是一隻醜陋的小貓。”女人抱着孩子在距離其兩米的位置蹲下,伸出食指指向小貓,懷中孩子張着身子咿咿呀呀地想要靠近,卻被女人緊緊抱住,“太髒了,我們把它趕走!”說着,女人在貓咪的靠近中愈發慌亂,從地上拾撿一枚石子丟向貓咪,貓咪因疼痛舔舐自己的皮膚,發出兩聲不滿的尖叫。女人更慌了,拿着蒲扇躬身驅趕貓咪,孩子卻在她懷中咯咯大笑。

一切都在貓咪被趕出門外終止,一開始虛掩的大門此刻緊閉着自己的慌亂。貓咪舔舐着疼痛的皮膚,開始了孤獨的生存之旅。

在遇到那個叫秦清清的女孩之前,它曾走過沒有盡頭的滾燙柏油路,被急剎車的司機咒罵,求食不得被商店的主人驅趕,因暴雨穿過綠植躲到車底,因飢餓而尖叫,被淋過的毛髮瑟縮着緊貼它的身體,遠遠看起來,它戰慄的四肢像是細長的鐵絲。樹上的麻雀也會嘲笑它,甚至故意跳到它身前挑釁,虛弱而無爪的貓咪對麻雀來說無疑是求乞的敵人。

儘管如此,它仍舊幸運地收穫了憐憫,好心的路人給它食物,曾驅趕它的商店主人送給它一個可以安身的紙箱,並在那個叫秦清清的女孩在他商店買東西時引她來看這隻可憐的小貓。

女孩在夕陽裏現身,身上帶着金黃的光明,她齊肩的長髮如垂柳招搖,明黃色的衣裙散發着梔子花淺淡的香氣,她身材微胖,個子不高,且並不算漂亮,杏眼空洞略帶一些恐慌,皮膚淺白卻滿臉紅痘,鼻樑略塌,嘴脣輕薄微抿。她叫秦清清。

小貓像對所有人一樣向女孩要求施捨,女孩向商店主人說了些什麼轉身走開了,接着帶來一個紙盒子將小貓引了進去。如果說世界上有天使,它想,那個女孩一定是其中之一。

女孩獨居在一箇舊樓區某個二樓的房子裏,裏面不算整潔,卻也安靜自在。她給它準備食物,貓砂,幫它洗澡,後來還給它買零食,玩具。比起露宿街頭,它重新感受到在母親身邊的安全感,它不再飽受飢餓,並且有了自己的名字——秦花花。

花花幾乎比所有在它這個年紀的貓咪都要安靜,或許是因爲它沒有爪子,在徒然努力的飛躍中一次次摔下,最後只能選擇安靜地接受自己的缺憾。它會安靜地看秦清清喫飯,睡覺,洗臉,刷牙,穿衣,畫畫,大笑,秦清清很少哭,只在某一次深夜不停地抽紙巾擦眼淚鼻涕,卻不是因爲愛情。因爲她只有一次暗戀的經歷,且對此看得十分開明又顯得十足偏激。

“如果他不喜歡我,我會喜歡他一輩子。”她說,“那樣他在我的眼裏,就是沒有任何缺點的。”

而花花對此的理解卻與秦清清不同,它覺得清清是個冷漠又膽小的人,她擅長拒絕,卻從不肯嘗試。如果事與願違,她常常能夠用禁忌的思想來封鎖心中的渴望,這或許源於她冷漠的心性,或者屬於某種孤獨或深藏於心的恐懼。因爲花花常常看到秦清清不停地在探尋關於那人的消息,接着又十分決絕地毀掉那人一切存在的痕跡。最後又用報復性地甜食,遊戲或畫畫來麻痹內心的慌張,第二天仍舊能夠以快樂的姿態起牀做飯,喫飯,上班……

她是永久壓抑的,儘管外人無法看出,可在秦清清的每一張畫裏,無處不充斥着暴力和殺戮,一把同樣的匕首,會穿過男人的臉面,女人的手背,老人的脊椎甚至是她自畫像的胸膛……她畫完這些畫時常常低垂着頭,空洞的眼睛裏露出恐懼和憎惡。

這樣的氣場總是把花花嚇到,因爲它又想起了那個夜晚,那是在他們朝夕相處的一年半後,花花已經能夠任性地做任何事,比如夜晚踩中刀片因疼痛把屋裏牆上全部噴灑上鮮血而後因虛弱躺在秦清清懷裏,比如打翻水杯看它滾落在地,比如趁她睡着在她的頭髮上撒尿……它總是能夠獲得原諒,可只有那次,花花偷吃了未關好抽屜裏的火腿,秦清清就莫名爆發了。

“如果世界有魔鬼,”花花想,“秦清清一定是其中之一!”

她拿着衣架暴打花花,花花痛苦地躲避最後逃生於她的魔掌藏身在牀底,秦清清大笑着咒罵,接着扔掉衣架,雙手打自己耳光,聲音清澈響亮,節奏明快有序。聲音停下時她開始跪地祈求花花的原諒並唯一一次地痛哭到了深夜。由於臉面的青腫一片,她請假在屋子裏藏了好些天。

花花選擇原諒,因爲某種同情和對她依戀的渴望,或者是她曾講述的那個真實夢魘:她的父親在深夜醉酒後用一條鎖鏈鞭笞一隻狗以發泄心中的不快,她的父親在酒後因孩子的幾聲吵鬧將家裏的茶几和所有碗盤砸碎,她的父親曾在她的同學面前打她的母親,以至於她的同學再沒來她家做過客……“他是個瘋子,我們都是瘋子。”秦清清笑着結束了那次的訴說。

花花想,秦清清所得到的是一種源於她父親的習得性罪惡,所以她必然也是受害者。可那件事發生後,儘管選擇原諒,可花花對她產生了嚴重的恐懼和報復性的冷漠。

又一個深夜,花花在昏暗的窗臺上,看見不遠處牆沿上的另一隻橘黃色的貓。月光下那隻貓的皮毛髮亮,讓它想到了自己的橘黃色皮毛的母親。它兀自發出兩聲短促的呼叫,卻被對方聽到了。橘貓轉過身來慢慢走近它,“可憐的孩子,你是被困在裏面了嗎?”

花花不語,因爲並不確定橘貓說的是正確還是錯誤,他好像確實因困於其中而期待逃離,但又被某種牽絆所拉扯,“我不知道。”最後它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

“人類給的施捨總是有條件的,你必須服從,纔會得到憐憫。”橘貓的聲音也像極了花花的母親,花花努力去想秦清清的美好來反對這個觀點,卻因一時的無法反駁而淪陷在屬於那個聲音的母親的懷想中。

“我母親的主人丟下了我,因爲我無法完成做貓的使命——我沒有爪子。”花花遺憾地說,“我嘗試去找我的母親,可是怎麼也找不到。”

“人類總是那麼無情,就像我曾經的主人那樣,他在回家之時以貓無法上車爲由把我丟下了。”

“那真是悽慘。”花花說。

“人類是一個樣,我們應該遠離他們來避免痛苦。”說着,橘貓跨過窗臺前的空調架,跳上了花花面前的窗臺,用爪子將窗紗打開,一個大開的空間向花花敞開,“快,從這裏跳出來,離開人類。”

一個花花曾日夜嚮往的自由空間就在它面前,秦清清的罪惡又一次在它腦海浮現,如母親般的橘貓憐憫地看它,它瑟縮着身體,卻不敢躍出。

“你害怕了嗎孩子?”

“不,我沒有爪子,所以……”

“那不應該是你膽小的藉口。”

花花回頭看了一眼牀上熟睡的秦清清,那夜的瘋狂仍令它恐懼,它心下一定,縱身一躍到了它所向往的自由世界。橘貓帶着它小心翼翼地躍到來時的牆沿,它沒有爪子,總在攀爬時摔倒,從此禍患嚴重的恐高症。

它後來聽到過秦清清喊它的名字,因爲它們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那個聲音有一些沙啞,顯得些許陌生。

“她在找我!”花花循着聲音去看,眼睛裏綻放出光芒。

“永遠不要相信人類!”橘貓說,“如果時機合適,她一定會拋下你,只是時間問題!”

跟橘貓所預言的無二,那個聲音在第五天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人喊過秦花花的名字。它們飢餓時在街道遊走,喫垃圾桶裏的食物,捕食鳥獸或者接受行人的施捨,有時在土地上打滾,或者嘲笑被繩索困住的狗。黃昏時分它們會準時來到鮮有人跡的破屋旁側的高臺,在那裏等待着黑夜的降臨,橘貓甚至會攀登到更高的地方看夕陽,花花從不敢跟隨。它們會在破屋落腳,破屋裏還居住着一隻純白色的母貓,剛剛生下一窩小崽。它們相處平和且從未因繁衍的本能互起爭執,因爲它們都是已被閹割的生物。

平靜自由的生活像透過窗戶在屋子裏慢慢遊走的光線一樣平和緩慢,白貓的五個孩子慢慢長大些開始在屋子裏亂走向母親索要食物,白貓常常因爲飢餓而奶水不足,因爲它十分懼怕人類,只在深夜纔敢出門找食物,有時橘貓會給它和它的孩子帶一些喫的,花花也會幫忙照看以免小貓偷跑出去發生危險,可儘管如此小心,災難還是不期而至。

一天傍晚,橘貓和花花正在高臺上等待黑夜,一陣飄香的魚肉味從門口滲入直達小貓飢餓的胃腑,它們不顧母親阻止魚貫而出,門口一隻乾淨潔白的大手穿過門縫攥住兩隻小貓的腦袋,接着是第三隻,第四隻,白貓驚恐叼住最後一隻小貓躲進屋內,等花花和橘貓聽到聲音趕來時,只聽到了落入黑暗的四隻小貓急切的呼救。

“救救它們!”白貓哭着說。

獵人的離開比它們想象得要慢,他將四隻小貓裝在紙箱並用膠帶封好,裝在車上,確定不會再有小貓出來後又透過緊鎖的木門往裏面張望了一會才離開。橘貓和花花跟着車子跑了好一陣,在入夜前看到車子停在郊區的一間小屋。

房門緊閉着,狹小的窗子裏露出昏黃暗沉的光明,男人將裝着四隻小貓的箱子放到桌子上,用一旁的菜刀在密封的膠帶上劃開一個小口,用白淨的大手從中掏出一隻小貓,小貓極細的爪子因用力瞬間劃破了男人的手背,男人因疼痛發出“嘶”的一聲並露出幾分厭惡,他將小貓按在木製桌面上,右手擡起菜刀,小貓瞬間斷成兩截,它的嬌小身體在斷裂後的瞬間震顫一下,似乎是感受到身體斷裂的痛苦後才死去,血水順着木桌的溝壑流淌在地,男人將屍體裝進黑色塑料袋,又從箱子裏掏出了第二隻。

花花和橘貓這時已經趕來,從屋內傳出的血腥味比光線還要強烈,橘貓跳到窗臺上去看,男人擡起來他的菜刀正要殺第二隻,橘貓奮力抓破窗紗衝進房間,可這時第二隻小貓早已殞命。男人又從紙箱裏掏出了第三隻,橘貓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尖叫跳到男人身上咬住他的後頸。這時花花也在無數次摔倒後跳到了窗臺上,跳進屋內咬住了男人的右腿。

男人因劇烈的疼痛發出一聲怒嚎,甩掉右腿上無爪的花花並用左手抓住了後頸的橘貓,將其甩在木桌子上,舉起右手的菜刀砍向橘貓的胸腹。橘貓閃身勾住男人左臂,男人刀落下時只砍斷了橘貓的尾巴,花花再次上前撲咬男人的右腿,第三隻小貓被遺落在桌角。

這場戰爭最後以男人將花花和橘貓關進籠子才停止,男人的身上已是傷痕累累,他憤恨地捉起遺落在桌角的第三隻小貓,毫不遲疑地手起刀落,接下來就是第四隻。

當他將小貓從箱子裏拿出來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傳來一個男人低啞又毫無禮貌的聲音,“我聽到有貓的叫聲,”門外男人停了一下,屋內男人的身體因驚恐和緊張有些僵硬。“我的貓剛好跑丟了我要進去看一下。”

“這裏沒有你的貓!”屋內男人一口回絕。

屋內幾隻貓叫聲此起彼伏,門外男人停頓幾秒一腳踹開緊閉的門。木門在撞擊牆壁後發生了猛烈回彈,門口赫然站着一個幾乎佔滿門框的肥胖男人,他長着一臉許久未刮的鬍子,身上穿着肥大的牛仔和發灰的背心,左肩扛着一把鐵錘。

未及寒暄,胖男人帶着巨大的壓迫力走進屋子,他看到籠子裏的兩隻貓,走過去躬身打開籠子,“不是”他說,卻並未關上籠口,任籠中兩隻貓奪路而逃,接着他走向那個瘦弱白淨的男人,看到了那個被白淨男人按在桌面發出尖叫聲的小貓,“就是它!”胖男人一把奪掉白淨男人手下的小貓,並不屑地推了他一把,他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

“它是我……”白淨男人想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再也說不出,任胖男人抱着小貓揚長而去。

在那房子的不遠處,花花和橘貓並未走遠,胖男人走向兩隻貓,將懷裏的小貓送了過去,可小貓不肯走,扒着男人的褲腿使勁聞。男人又推了一把小貓纔看到了橘貓和花花。

花花沒有猶疑,咬住小貓的後頸,將小貓重新送回到男人的腳邊。男人沒有拒絕,重新將小貓抱在懷裏扛着鐵錘走遠了。

“你把它送給了可惡的人類。”身後橘貓用憎惡又虛弱的話問,因它斷裂的尾巴流了太多的血。

“它需要保護和愛。”花花非常肯定地說,“我們都需要被愛。”

它們走回去時,已經到了深夜,繁忙的街巷寂靜無聲,橘貓走走停停,劇烈的疼痛和虛弱感使它看起來無比滄桑,像是一位將死的老者。

“我們天明再回去。”花花說。

“你先走,告訴白貓這裏發生的一切,它一直在等待消息。”

花花只能自己回到了破屋,在一個毫無光線的角落裏,白貓兩隻熒黃的眼睛一閃而逝,當它聽聞所有故事,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謝謝你們,也很抱歉帶給你們的危險,我想我們又該搬家了,那個男人或許還會再來,你們也要小心。”

說完,白貓咬着最後一隻小貓的後頸攀到牆體,再一躍而出,它在日出之前永遠離開了這裏。

往日喧囂的屋子徹底被夜的寂靜所淹沒,花花跳到一個破舊的沙發上,因身體的勞累和疼痛十分睏倦,它蜷縮着睡了過去,恍惚之間它似乎回到了秦清清的身邊,秦清清在低頭畫畫,畫中沒有匕首,在畫的是它。而花花在她身邊睡着,袒露胸腹,毫無恐懼。

花花醒來時日夜已交換許久,橘貓沒有回來,孤獨感順着蛛網爬到它的身上,它感覺被什麼東西緊緊纏住,快要呼吸不得。它發出一聲綿長而幽怨悽苦的呼喊,聲音震顫塵埃迴盪有聲。

它帶着仍覺疼痛的身體,跳上倒扣的褐甕,跳上矮牆,沿着矮牆跳向高臺,它看到了在高臺更高處側臥的橘貓。

“你回來了!”花花驚喜地說。

“嘗試上來看看嗎?”橘貓低頭看它,聲音極其喑啞。

“我不敢。”花花誠實地搖頭。

“只嘗試這一次!”橘貓堅持說。

花花往後退了兩步,鼓起所有勇氣跳了上去,它晃了兩下顯些摔倒,顫動的四肢緊緊撐住索性最後穩住了身體,因恐高而驚慌無措的心此刻在不停歇地跳動,當它慢慢靠近橘貓,才更清楚地看清現在的它,它的斷尾仍在流血,鮮紅的血液浸溼了它下身的皮毛,在風的吹拂下變幹,又變深。可它仍在不停地舔舐自己的疼痛致使血液不肯停止地冒出。

“過來看。”橘貓眼睛望着遠方,那是他們曾觀望夕陽落下的地方,在高處能更清楚地看到更開闊的場景,在一個被高房掩映的花花曾看不到的位置,有一個站牌,三兩個人拿着厚重的行李在那裏等車。

“他在那裏丟下了我,”橘貓說,“我一直以爲他會回來找我,所以在每個黃昏來這裏等他。”

“爲什麼是黃昏?”

“他在黃昏時離開的。”

花花無意揭露出它刻舟求劍般的癡傻,相反只感受到了一種十足的倔強反叛和對於悲劇的無可奈何。

“你該回去了,如果還有機會的話,請遵循自己的內心。”橘貓有一些黯然,彷彿身體已被黑夜籠罩,它孤獨無助,卻高傲不羣。

花花沒有走,但它似乎透過淺薄的塵世看到秦清清在向它招手,她一貫冷漠和恐懼的眼神裏流着眼淚,淺抿的薄脣在喊它的名字——秦花花。它開始確定這份感情必然是雙向的,而非只歸類於服從和憐憫,因爲它憐憫依賴並時刻思念着那個女孩。

日頭從南走向了西面,有些涼意的風能夠吹散烈日下的昏沉,可橘貓此刻卻逐漸陷入昏朦,它的傷口開始發炎,身體發起高熱,睜不開的眼睛裏在此刻發出耀眼的光芒,“是他,他回來了!”

橘貓趔趄站起,跳下高臺險些摔倒,身體晃盪着跳到矮牆,因站立不穩從矮牆側摔下去,它艱難起身,發了瘋般地徑直向站牌處跑去,昏朦中它忘記了來往的車流,被一輛黑色轎車撞飛摔落在路旁。

當花花追來時,橘貓已經死去。來往的行人匆匆,無人停下來認出它,花花開始確定,橘貓主人的到來或許是它生命盡頭的最後一場夢。

夜已涼透,行人稀散,花花將橘貓拉到了草叢裏,它看着橘貓身體在夜的冰涼中逐漸僵硬,它積滿油脂塵垢的橘黃色毛髮像是秋日的衰草,在夜風悲涼的吟唱中沙沙作響。

花花因整日整夜的未食而陷入飢餓,它在清晨前離開了橘貓,開始了孤獨一如往昔的求食之旅,它在飢餓中想着以何種方式出現在秦清清面前,秦清清會無視它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將它抱入懷中……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它在垃圾桶旁看到了一隻死去的老鼠,它想到了母親和母親的主人,母親的主人因它無法完成捉老鼠的使命而將它拋棄,它僥倖將這隻老鼠當做自己使命的成果,並毫不猶豫地將其喫進了肚子。

一陣痛感似乎在慢慢侵蝕它的內臟,彷彿老鼠在它腹中復活並因長久飢餓肆意餐食咀嚼它的身體。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直覺告訴它,它也將要死去。於是它踏着艱難的步子決意去見秦清清最後一面。

模糊中,在二樓的窗子上花花看到了自己的肖像畫,畫裏沒有匕首。它心存歡喜,費力爬上矮牆,沿着矮牆跳上空調架,從空調架跳上窗臺,它似乎看到了向它敞開的那個有着秦清清的世界,於是它奮力一躍,可身體似乎被什麼所阻攔,撞擊後快速回彈到了身後的懸崖,它不再感受到痛苦,它好像墜落在了秦清清的懷裏。

天使在這個故事裏得到了長久的沉默,卻未能得出任何結論,對於它來說,所有的一切在故事裏得不到定判,包括善惡,包括因果,包括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比起評判,他更在乎的是秦清清對花花的愛,是否如花花般真誠。爲了得到答案,他決定嘗試做一次人類。所以第五次,他成爲了一個養貓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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