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書遠
最近熱播的歷史劇《大秦賦》受到熱議。那麼就着這部劇的熱度聊聊歷史。相信許多人對劇中這個現象印象深刻：那就是秦國吸引的大量六國外客佔據秦國各個重要崗位，以秦相呂不韋爲首，以絕對優勢壓制着秦國的宗室。這種情況可以說從商鞅變法後就一直如此，而這也是秦國得以強大壓制六國的根本原因。
我們必須知道，人包括者所有動物，是非常強調血緣關係的。只要權力許可，按血統親疏分配資源是古今中外的慣常現象，這是動物習性決定的。從這一點看，兩千幾百年前的秦人之所以了不起，不是他們強悍善戰，而是這個族羣居然可以壓制人類與生俱來的習性長達百年之久。要知道即使在“天下爲公”的今天，掌權者將資源優先分給親人的現象也屢見不鮮，何況在戰國那個封建社會任人唯親天經地義。
這背後的動力始於秦國當年的貧弱。因爲貧弱，所以在戰國七雄中秦國變法最徹底，而法，正是制約人性秉性最有力的武器。
我把人類文明分成三個方面：一是物質文明，一是精神文明，還有一種既不物質，也不精神，而是爲儘可能發揮文明的實效，是一種方法的文明，也就是法律、制度等。
而關於“方法的文明”，歷史上往往是那些相對落後的族羣每每走在了前列，一次次拉開歷史的新序幕：如出埃及的以色列人；如比埃及、波斯文明落後的希臘率先誕生了較成熟的民主制度，以及更落後的羅馬率先發展出了對世界影響深遠的羅馬法；再比如成爲今天世界文明準則的自由貿易、私有財產權、契約神聖、憲政等概念都有賴於英國的貢獻，雖然不完全源自英國，但英國人將其發展得最完善。而英國在中世紀歐洲正是一個比較落後且異類的國家，他們在“方法”上的銳進可以一直追溯到十三世紀的《大憲章》，後來這個海島國家對全球影響有多大，我們是知道的。
我算明白了，如果真有造物主幹預人類文明的進程，這位造物主從來不喜歡把文明升級的重任交給那些資格老大的文明，而是每每選擇一個相對落後的後進族羣作爲文明轉折的引領者。大概是這些相較落後的民族更容易出現生存焦慮，因此比那些老資格族羣更有改變的決心。他們沒有富足的物質基礎，也沒有豐饒的精神文化，所以他們更敏感地發現，唯有在“方法的文明”上，他們與任何民族都可以在同一起跑線上。兩千幾百年前的秦人就是這樣一個族羣，所以在“方法”上他們鉚足了勁，進行得最徹底。
秦法在當時的先進，首先在於相信法，而不相信人的道德能靠得住；然後是法律嚴明，不別親疏，不分貴賤，一斷於法。這實際也對王權造成了一定限制，因爲秦王的所作所爲也要有秦律爲依據，不能率性而爲。但是，一定要注意這個但是——這頂多是客觀效應，並非法家的目的，法家也無意發展利用這一點去限制君權，法家的隱患也在這裏。所以後來韓非發現了這一Ｂｕｇ，加強了法家的術與勢的應用，強化了君王的絕對權力。在今天看來，只約束臣民，不約束君主的法是耍流氓，但皇帝老子一個人耍流氓，確實比一個腐敗集團、一個特權階層集體耍流氓要好。
但是，還是但是——皇帝一人耍流氓只是暫時的。因爲皇帝不可能真的去做孤家寡人，而是需要培植自己的心腹爪牙，慢慢地勢必把耍流氓的權利分給更多的人。所以，秦國的“法制”一定會動搖，如果秦國命長一點，一定會出現很多的趙高。
秦國用商鞅之法一百多年後，改用了比商鞅更傾向於研究君主駕馭臣民之術的韓非的思想，而走向巔峯的秦帝國也迅速崩潰，這兩者之間難道就沒有關聯？並不是說韓非是個理論的罪魁，歷史就算沒有韓非，也會有其他法家人物去修復法家思想客觀上可能限制君主的Ｂｕｇ，因爲法家可從沒想過限制君權，在戰國時代的思想界，加強君權纔是時髦觀念。
所以，秦國變法的徹底只是相對六國而言，只是相對於法家“富國強兵”的目的而言，與世界橫向縱向的比較中，仍然談不上徹底。公元前三世紀末，秦國被上天眷顧了一百多年後終於被拋棄。而在我看來，比秦朝滅亡更可悲的事情還在後頭，那就是秦以後的中國再也不敢成爲一個純粹的法家國家，也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周制／儒家”國家，而成爲了一個法、儒雜糅的不倫不類的國家，還自以爲聰明。
將兩種迥異的東西糅合在一起，有時候是人類最平庸的選擇，它導致互相牽制，兩方面都無法繼續進化。所以秦以後兩千年中國彷彿原地踏步，失去了生氣。如果選擇，不如就死心眼選擇一個，哪怕這個東西暫時因時代侷限有各種弊端，但你可以駕馭它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滌盪進步，比如西方人選擇了基督教，儘管遭遇黑暗漫長的中世紀，但終於迎來宗教改革，有了今天的西方。
而中國在秦以後由於在儒與法之間選擇的不徹底，而且施行的是“外儒內法”，法家思想已淪爲君主幕後的權術手段，徹底喪失正常發育的環境。於是此後漫長的中國歷史中，要想演化出以“法”限制君權也就不再具備可能性！限制君主的方法仍然只能靠儒家的君臣倫理的力量去發揮着並不理想的效用。
以“中庸”智慧沾沾自得的民族可能會活得久，但很難受造物主青睞成爲時代的引領者。他們喜歡把自己的不徹底稱爲特色；只要有用，各種思想都可以兼收，結果都只得皮毛。尤其當他們在心態上還以文明老資格自居的時候，在風雲激盪的文明變遷中，就註定成爲被動的一方。
2020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