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邢冬苗手支额头作想思状。待到手挪开，眼角湿漉漉，明显的一声不吭她哭了。林小山看着她，一时有些茫然，视线无意瞭向窗外，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细尖脚的毛毛雨。衬着冷寂里孤独路灯的橘黄微光，他忽然感觉身子有点洇，这洇着的身子被一点一点分解开来，并渐渐浸入无可言说的孤独围拢下的，无比落寞的诗人吟唱的献诗里：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这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1）
…
两个人彼此沉默着，沉默里的俩人，各自能感受到彼此局促的呼吸，过了许久，邢冬苗缴械似的弱着声说：
那么，好吧！不过——
现在能不能挨近来，让我抱抱你…
…
事情过没多久，恶煞似的“非典”突如其来了。
“非典”一来，名冠海岛经济龙头的旅游业首受其挫，它所受的挫伤有多大呢，这从林小山对邢冬苗的说话里可略知一二。
林小山对邢冬苗说：
虽然至眼下为止，我们海岛并未发现“非典”病例，但因为与广东近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各类入境团队全取消了…
林小山对邢冬苗说：
我现在已无事可做，我们旅行社停止接团了。确切一点的说，不只是我们，全海岛的旅行社几已停止接团，关门大吉了。除旅行社之外，一切与旅游有关连的旅游景区、旅游车队、旅游酒店等等受其牵连，几乎遭受大殃。目前已有六千多名导游，一千四百四十七台旅游车辆，一百四十多家酒店歇业…
林小山对邢冬苗说：
我举一个例子，在旅游重点城市三亚，全市一百家涉外酒店已有50%以上客房关闭，酒店员工有45%下岗分流，其余55%的人员轮流上班。市郊的黄金旅游区亚龙湾风景区的贝壳馆、蝴蝶谷等名景点被迫关闭，其中的高级度假酒店，有几家已损失了上千万元，仅天域大酒店一家就损失大约两百万元人民币…
林小山对邢冬苗说：
疫情一来，不单止旅游业、交通业、服务业遭受大殃，农业、畜牲业等行业也大受影响。我从新闻里得知，现下如今，进入海岛的农产品、畜禽类产品、水产品运销商已开始外撤，出岛搞运销的，同时也在回撤，这样的话销售渠道大受阻碍。我好担心家里人，特别是大哥与二姐夫…
林小山不担心自个歇业，而担心远在三百里外的家人，这是极其自然的反应，因为老家是他的根之所在。然而他并不晓得，疫情来临前半月，他的大哥，“猪老板”林华已将四栏四十头肉猪一售而空，并购买了一样多的新种苗投栏作新一轮投资。
第一轮投资纯收入多少呢，作“财务管理”的邢月转私底下与老公林华算过，不计工酬的话，除猪苗费与饲料费，整圈肉猪稳赚一万一千六百元。那天四栏猪一并过秤后，大肚腩老板二话不说递上几沓直挺挺的红头票子，邢月转哗啦哗啦数着，心里那个乐呵，就像很久以前吃过的一锅红烧肉，直到现在都还回味无穷。首战告捷为表庆祝，她亲自去镇市场挑几只老母鸡回家炖汤，顺便着给俩孩子捎一大堆他们爱吃的零食，并为婆婆黄名香买了一套天蓝仿丝碎花衣。邢月转将新衣给婆婆的时候，她惊得下腭都快掉下来了。
啊呀，你这是…她边揉揉料子边说：
料是好料…不过…得花费多少钱呐…
不多不多！邢月转赶紧说：
就少吃几顿肉吧了！
年轻人就是大手大脚（2）么！黄名香心疼似的说，这时她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瓣，很自然地舒展开来。
看在眼里的大媳妇，心里偷着乐。
大哥大嫂这边是赚痛快了，那头的二姐夫陈龙，头却大得快要爆炸。因为他的五亩三百多株芒果已到该摘收的节点，但当下芒果收购价格却低迷不前，照这样下去，一年到头的辛苦怕是要付诸东流！其实这些天不单止陈龙，村里将收成的大面积种植户，个个都愁容满面，嘴里蹦哒出同样一句话：
这年当（3）不好呐！
他们闷头咕噜咕噜吧上一口水烟，擡头的当口，两条长龙似的粗浓烟柱喷拔而出，把旁边呆子似的看客呛了个满脸烟灰。
趁着周末的空隙，林春芳跟在陈龙屁股后去果园看果。那时候日头亮镗镗，炙人的热气四处漫溢。年后三月的和风细雨、四月惊蜇前后的闷雷己然远去，五月的虫鸣声声回荡田间地头，继而绕上心头，一时间使人恍惚。
林春芳走到园地边上歇一口气，然后举目四眺，视野里硕果累累随风轻曳。七、八成熟的成果携着淡淡香气沁入心脾。果园往后去还是果园，一片紧挨一片连绵到远处，更远的那边是群山，日头覆罩下呈现出的它的轮廓，是浅的黛绿夹着鸽子灰，那种灰是迷蒙着的，眺得久了使人眩得晕。
陈龙的这片果，果个均匀皮色发亮，看上去就知道主人是做足了功课的。这类果是要调去好档口售卖的中上等果，要在平时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林春芳看着看着叹一口气：
人算不如天算！
她一回头看见陈龙傻傻看着她，于是斩钉截铁说：
一元一斤？摘了吧，日头那么好，成果不耐晒耽搁不了，再迟疑的话，恐怕血本都没有了！
嗯？陈龙稍一踌躇接口说：
我回去就拔电话…
这五亩三百株总共六千斤的成果，终归卖了个六千元，这六千元用陈龙的话来说，只能勉强够得上肥料、农药费，想倚它盖房子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一切想盼，来年再说吧！
几天后的农历四月十二，即“小满”日这天，家在村西坊的林家“哭鼻子”老三姑一不留神，一个趔趄摔倒在庭院尾，甫一摔倒，她再也起不来…
注解：
（1）见海子诗集之：《黑夜的献诗》
（2）大手大脚：本地话，形容花钱不心疼。
（3）年当：本地话，这年头的意思。
未完待续
2020.11.1.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