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想坐車

妮娜是個膚淺的女人,她之前不肯承認,或沒辦法認清這部分的事實而已。

她會因為擦的晶亮的黑色烤漆轎車而心動,如果裡面座位還是乾淨又帶著淡雅的香氣,那更是大大大的加分。她觀察開車者的姿勢,漂亮的指關節,沒有風霜的痕跡。淡定放鬆的開車儀態,車主家庭小康,大學時代就開車,車齡十年以上。她只因為一輛車,心就被牽走了,對方是誰、她是誰這些問題,根本不在考慮中。

她好想要坐車。她的高中好友,選男友懂得看,從大學以來,就被各樣車輛載著跑。妮娜當時不覺得怎樣,選男友還是從未把車輛放入考慮。但有一天她工作後,騎著祖父輩傳下來經常熄火的機車,她崩潰了。車子火發不動,修了很多次,還是一騎就發不動。車子很重,臨時熄火不僅耽誤行程,事後還要返回推著車子到維修點。她男友後來買了另一輛二手機車,情況一樣。差別只是更重。妮娜好想要坐車。她那跟她長的差不多好看、學歷差不多的高中好友,已經嫁給有車的老公,兩個人一起買房了,那種安定!氣人的是,他們還一起去歐洲度蜜月,妮娜什麼也沒有。

她的高中好友皮膚白皙。妮娜一直很羨慕,雖然她明明一直連買防曬乳液都不捨得,雖然她有收入以後,還是因為一種奇怪的自我堅持,塗個防曬都不肯,但她很羨慕高中好友白皙的皮膚。白皙是一種象徵,被疼愛、高級、可以坐在車裡,不用被太陽曬。

大學時一個法國人看著妮娜,說:妳棕色的皮膚好美。被眼睛舔拭的感覺,猥褻、不自在,但那是妮娜第一次知道她的膚色原來也可以很”高級“。從此妮娜都裝模作樣的自我標榜,說她是喜歡戶外運動,她只是比較西化,也欣賞這種棕色的膚色。她有精神疾病,莫名的活在一種象徵中,卻不願意承認疾病。

如果當時,妮娜聽到的頌讚,不是關於膚色和身體,不是情慾,而是愛的本質呢?如果那天那個法國人是很不齒的告訴妮娜,千金豪門這種愛情故事太膚淺,西方人頌讚的是冒險和一起經過生活,這樣的愛呢?

當她在敦化南路的綠色樹蔭下,推著她熄火的機車,挫敗的上班遲到,看到身邊豪車呼嘯而過時,如果她心中,有正確的愛情觀,她是不是就能不要那麼自怨自艾。畢竟她跟她男友有很好的感情,她是不是可以多在意一些她男友的好,少考慮一些坐在車子裡被接送上下班的幻想呢?

(她某一天震驚的知道,當她男友在艱困的路途上時,居然是覺得幸福的,因為感到跟她有個未來。妮娜聽到時並不覺得感動,只是瞭解了他不能瞭解她的苦。)

臺北的雨有時候會下下來,妮娜在自行車上,不肯屈服,不願意搭公車。泥巴從後輪飛濺,把屁股弄髒弄濕。頭頂也黏糊糊的,搭配一絲寒意。但單車還是給她一種自由感,她就是不願意在公車中跟人家擠在一塊,她會感到自己的平凡。跟人家一樣的班表,一起等車,到站集體下車。

有時候妮娜去菜市場採買水果,帶比較多東西。四五包的塑膠袋,就掛在車手把兩側,妮娜搖搖晃晃地騎車。她有時候想,如果一個不小心,她會摔成怎樣。

車子是一種象徵,東西可以放後座,人在裡面不會被雨淋到、也不會被太陽曬到。在車子裡的人,皮膚白皙、指關節沒有粗礪的感覺。車子為生活帶來秩序。當妮娜坐在車子裡,看著外面的機車族:難看廉價的防風外套,那種可以隨便塞在機車後車廂,也不心疼的貨。鑽著縫,不能享有一個車道,只能彼此擠塞的廉價生命。她同情,也嘲笑; 嘲笑,也同情。她在心裡說,她不屬於那羣人。

當車子是一種象徵時,她身邊開車的人也不再是具體的人了,只是一種高級; 正如她男友也不再是一位有血有肉有熱情理想並愛她的一個人了,只是一種貧窮。

不可說的那兩個字,它跟滿屋子的蟑螂大便和老鼠大便連結在一起。妮娜曾在家用力刷洗這些污穢,實際上卻怎樣洗也也不掉。經年累月的油垢,妮娜清潔劑噴得太多,把自己的皮膚都弄壞了,還是刷不乾淨。受傷的那塊手部皮膚,在生病或寒冷時,免疫系統一差就會過敏,那皮膚會搔癢、發黑,十分醜陋。不像一個女孩子的手,不是白皙細緻的。

不可說的那兩個字,是外婆臉上空洞的眼神。最慈愛的外婆,在熱得發昏的鐵皮屋中脫水,眼瞼下垂,死亡。身前解渴物:汽水。那種大瓶身,用塑膠包裝,她也負擔得起的慰藉。

外婆要送醫的時候,還是跟鄰居借的車。外婆有點失禁,把人家車弄髒了。鄰居是厚道人不說什麼,但顯然下次要借時,鄰居也是面帶難色。妮娜想坐車,她也想讓外婆坐車。

身旁開車的人,這時焦躁起來了,嘴裡罵著那些鑽動的機車族,像是他們很無知一樣。妮娜覺得很反感,卻又竊喜。身邊這個毫無同情心的人呀,剛能騎機車不久,家裡就給他買車了,他確實沒怎樣有騎機車的經驗。這是一個讓妮娜興奮的點。這個人沒有騎機車的經驗,他也一定不能知道她的過去,那些老鼠屎跟熱到中暑的天倫永隔。

妮娜也有淳樸善良的願望,相信小富即安,知道不要躁進,腳踏實地總會有那天,何況目標不過是臺車而已。妮娜男友也是這樣跟他說的,她男友的腿上充滿各種淤青,在路上奔走的痕跡,那種她腿上因為騎自行車通勤,也有的痕跡。她討厭男友那種粗糙的腿,正如她討厭自己的手一樣(但她男友有一次說,他喜歡她的手)。妮娜面對貧窮的羞恥,只想逃,趕快跑,離得越遠越好。在這臺黑色發亮的加長轎車裡,妮娜與外面的機車尾氣隔絕,在同樣的車道上,卻自以為有了區別。

妮娜有時會目眩神迷的看著這位開車的人倒車入庫,那雙手臂,幾乎沒怎樣擺動,很不喫力的,玩著這個方向盤圈圈,輕鬆把車停好。妮娜感覺到權力和被征服。她也想要學會開車,也想要征服這輛機械,用隻手掌控局面。妮娜是當然沒有車啦。但她家裡其實有車。妮娜曾請她繼父教她開車,借她他的車,讓她可以上路實作。被拒絕了。


只要他(酒精上癮者)......承認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並且能夠持之以恆,那麼他身為酒鬼的日子就不會太久了。而他在心中維持此一命名的努力,最終將成為其拯救自身的道德途徑。 ——William James, 心理學原理

我的國中好友和她媽媽,說我會講故事,說我身上有很多寶藏,如果能寫出來多好。

我讀了卡繆的瘟疫,覺得很羞愧,我自己在新冠疫情期間,卻無所思考。卡繆的角色,引起我創作的慾望。我也想寫小說。

202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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