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道儿(上部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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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的搭档,磨牙放屁打呼噜互相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和指导员王安全,没有来到五连成为这种搭档之前,连面儿都没有照过。按理说,一个团里呆了这么多年,低头不见擡头见,也应该有一面之缘的机会,但事实就是这么任性,连队加机关也有百八十号干部,就这么低概率事件,都会让他和我赶上。

没到五连报到之前,可能有无数个机会让我们相遇,但真的没那缘份。都特么奇了大怪了,就算一个擦肩而过都没有。

只能用毕竟全团各个营,分布在几十公里的范围,想把两千多人中的百八个干部,都能混成脸儿熟,也不容易。

但上天只赐予给我俩一个机会,就是在未来不确定的若干个年头里,一个锅里搅马勺。不比夫妻关系简单的搭档关系,那也是由不得谁谁自己选择的偶然。

能在诸多种排列的可能中,组合成搭档,绝对就是天意。

全团连官儿带兵两千多人,对于一个主要负责行政管理的军务参谋来说,他们认识我不难,更不奇怪。因为我天天都必须得出现在公众场合的台面上。

无论是全团聚集性集会的召集和组织,还是到各营、连进行日常战备点验,再就是对军人军车的管理和纠察,扮演黑脸儿,对照条令条例挑毛病,找差距,那是军务参谋的常态和日常。

人在明处,全团两千多人,不认识我的人还真是不多。走到一个连队之后,王安全才道出憋在他心里,很早以前就想对着活人,喷我的那句话:“那个时候,再操蛋的兵,见到你都像耗子见到猫,有机会掉头的,绝对不允许自己与你正面遭遇。有多远,躲多远,简直就是见到了一个凶神恶煞。来不及掉头的,离老远就开始从头到脚,摸索一个遍儿,不落一处地整理着军容风纪。”

我从排职参谋一个“跨越”就当上了连长,愣是少走了一个副连级这个过程,说实话,打死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来得突然,来得措手不及。

“细眼儿”王安全是从别的营里,优中选优才被政治处在十几个候选人里选到这个“全训连”,和我搭班子的。

来五连任指导员之前,人家️️可是全团副指导员中的“红人儿”。能说善写的他,曾经在政治学院学习期间,也是他们那届几百个学员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牛皮闪闪放过光彩的人物。别的不说,单提那童子功深厚的一曲二胡独奏《赛马》,曾经把当时的政治学院里的男学员和女学员们震得一塌糊涂的。有些胆儿大一点的女学妹,那可是连套老乡,带套老部队战友关系的找上门来“求辅导”。

我和这个搭档,在不足二十天的时间里,就得完成一个整建制步兵连队的组建、十多个战斗班正副班长的调配、还得带着这个临时组建的队伍,远赴千里之外的内蒙草原,完成团队的前导连,与驻守在那里的老牌守备部队的各项交接,诸多的困难,更是让我这个二十刚出头的人措手不及。

12

回过头来,让我今天把这个任务,再重复完成一次,可能连想都不敢想。就更不要说,再敢去干了。

下连任职之前,团长正式找我谈话的方式都很特别。那是在食堂吃罢晚饭,回机关办公楼的红砖小路上。

二️十刚出头的年纪,跑着走路的习惯一直都没有变过。

“方参谋。”

刚一阵风式地闪过,前边迈着四方步走着的团长刘志泉身边的时候,就听到这个山东大汉带着重重的家乡口音喊我。

“到。”

“跟着我,到内蒙去吧。”

那场震惊世界的百万大裁军,让全世界见证了一个爱好和平的大国,那种惊天地泣鬼神,对世界和平负责任的态度。

精简整编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军人,都不得不面对,这场必须要接受的考验,同时还要必须再一次做出艰难的决择。

后来才知道,正是由于比我优秀,比我聪明,比我能耐大了去的许多人,大都选择了“娇妻美景温柔乡,老婆孩子热炕头。”才给了我们几个刚刚从陆军学院毕业不久,还没有被儿女情长羁绊住的毛头小子们一些机会。

“好啊!”

作为司令部里最年轻的参谋,平时跟团首长按触的机会有是有,但不多。请示汇报工作上有参谋长、股长,再不就是经常出现在首长左右的老参谋。

除了干尽那些脏活累活之外,其他的真没有那些小参谋们啥事儿。

能够在司令部“脱颖而出”,那也全都是因为我所在的军务股情况极其特殊。股长奉命,去外地执行支援地方经济建设任务。两个老参谋,一个借调到上级机关参与修改编制计划,另外那个因病,一直处于长期住院治疗状态。

一个小参谋,顶门立户,身兼数职,苦苦支撑着一个编制四五个人的部门,要靠一己之力,担负着所有人的角色扮演,还要尽量避免完成所有角色的职责时,不能出现大的瑕疵,在此基础上,手蹬脚刨地去试着完成所有角色的工作任务……你想不“脱颖而出”都不成。

也许正是因为我“只身”在军务股,靠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上演了一幕幕单打独斗的画面,差不多让看在眼里的明眼人都基本满意,才使得那个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的山东大汉团长刘志泉同志,才压低腔调,放下身段儿,来主动征求我的意见的。

13

人的一生,遇到的许多事情都是不需要走脑子的。

谁见过团里的一号首长,能主动放下架子,轻言细语地向一个小参谋,主动发去这么好信号?许多在部队干了一辈子的人,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跨过副连职,直接提升到正连职,这种好事儿可不是天天有的,即使有这种天上掉馅饼这等好事,也不知道谁能有幸遇到这么个好机会。

面对一号首长的问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没什么反应,紧跟着就是脱口而出做了一个无比简短、无比痛快、无比肯定的回答。只是一两个字的答案。

如果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在无比空旷的大脑里,走一个耗费有数的脑细胞“流程”的话,那这个脑子一定是哪个部位出现了毛病,是时候到了得好好地治一治的程度了。

从牛车把我从团部往连队拉的那一天算起,给我带领团队的先导连,从内地出发,到千里之外的内蒙草原,与整编之后新团队的首长们交接的日子,仅仅只剩下了二十几天。

临到连队报到之前,按照惯例,政治处主任刘春吉找到我,代表团党委,进行了简短的谈话。大概内容就是不负重托好好干之类的寄语。说得我那叫一个热血沸腾心潮澎拜的激动,恨不得立刻马上飞到连队,把自己那几斤几两鲜血都舍出去,大干一场。

当介绍到我的搭档指导员“细眼儿”王安全情况的时候,阅人无数的政治处主任,也没有用更多的浓墨重彩,只用了四个字:“人品极好”。

“够用了。谢谢首长!”

精明干练的刘春吉主任,在全团乃至全师范围内,都口口相传的一个响当当的绰号叫“小钢炮”。能说善辩,思维敏捷,语言表达能力超强。能净捞干的说的时候,绝不浪费一个多余的字。

这次当然也没例外,说完那四个字之后,便用眼神告诉我,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剩下的全都靠你们个人努力,好自为之去了。

选择伴侣还可以挑挑选选,可是搭档你可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只要有这四个字垫底,别的任何条条框框,都显得格外多余,变得可有可无,且不那么重要了。

“老方啊,向你报到来了。”

人还没进门,一阵子“咔咔咔”的皮鞋鱼子声和着王安全那浓浓海蛎子味的大连话,便传了进来。

14

海蛎子味儿的大连话,听起来格外亲切。毕竟,十七岁的我,就只身一人揹着行囊,来到渤海边上的陆军学院大院儿。而且,在这个建有著名建筑“亚洲长廊”的大院儿里一住,便是好几年。

整个陆军学院的大院,被许许多多操着一口“海蛎子味儿”,把整个脑袋都包裹着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当地人包围着。

只要两脚一踏出营区大院儿,瞬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不沾点儿那种味道,你都没在渤海边上行走过似的。

什么都得有一个渐渐适应的过程。刚刚来到大连的时候,无论走到哪儿,耳边都充斥着一阵阵听着并不太舒服的当地话。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这种语速有点儿急,音调有点儿侉,反正听起来浑身都觉着不自在的调调儿,还有一个听起来更不咋地的名字,叫“海蛎子味儿”。

没有到过海边的人,虽然从没见过到底什么是海蛎子,但是,一旦透过被人赋予了特殊味道的定义,脑子里对那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已然形成了丑陋的影像了。

事实上,也证明了这种长在礁石缝里,依附寄生动物的形象,真的很难与好看联系在一起。

尤其看到赶海的当地人,早早地就在海边趁着刚刚退潮的那段功夫,俯下身子,一边用手翻腾着脚下的一块块礁石,用特别制作的小钢爬子,从礁石块上敲打下来一块块海蛎子,还顺手把新鲜的海蛎子,不停地往嘴巴里送,细嚼慢咽之后,脸上露出很是享受的样子时,那一刻,我的周身立即就被一层层的鸡皮疙瘩紧紧地裹了起来。

以至于在大连上军校的四年里,愣是对这种长相奇丑无比的“海鲜”,躲得远远的。

对“海蛎子味儿”的大连话,由不喜欢,到不反感,再到渐渐发现顺耳了许多,这个适应的过程还真不长。

特别是在生活中,近距离地接触了几个大连本地的同学之后,便改变了不少,口音中参杂着那种冠以丑陋动物,听着都有点儿膈应人的味道的调调儿。

细想起来,正是十七岁那年,在脑海里对“海蛎子”这种动物的本身,生成了一个很不美好的印象,才影响了对操着一口“海蛎子味儿”人的初始判断。

近些年来,这种长着灰黑色外壳的动物,有了另外一个让人觉得食欲大好的小名儿叫“生蚝”。无论在餐厅里还是餐桌上,都成了食客们的首选。特别在各种广告和宣传媒体的炒作中,都对这种真的谈不上,有什么好“长相”东西其各种功效的鼓噪。让你不得不产生,有亲口去尝试一下的冲动。

15

接到催促“立即归队”的电报后,一分钟都没敢耽搁的王安全,在老家休了一个半拉磕叽的探亲假,便火速赶回了部队。

找他正式谈话的正是那个绰号“小钢炮”的团政治处主任刘春吉。

“老方啊,能和你搭这个班子,百分之百就是冲着刘主任说的那句话,才让我下定了决心。”

“哪句呀?”

“人品极好呗!”

“噢。我还以为他老人家背后说了我什么坏话了呢?”

看到我脸上稍微有了点儿得意的表情,王安全那缝儿一样的小细眼,瞬间睁开了许多。

“你还别说,别看你整天立楞着眼睛,吵吵八火地彻彻底底一个六亲不认的大黑脸儿,全团战士无论有多操蛋,见到你主马变成了“避猫鼠”,没有一个不害怕你的。但是一但轮到他们休个探亲假,那个探家报告上的天数儿,你大笔一挥,那可都是就高不就低,枪口擡高一寸的啊。”

“谁都不容易,当兵三年,就那么几天探亲假。刨去途中的种种不堪,实实在在地呆在老家的日子,也就没啥剩头儿了。恨不得刚到老家,就要巴拉着手指头,倒计时数着归队的日子了。”

“可不是么。”王安全把头转向窗外,看不见表情。

“能穿着军装回到老家,三年只有一次,陪陪父母,再帮家里伺候伺候自家的那块地儿。中间再插空儿,穿上叠得板板整整的军装,在房前屋后人五人六地晃荡晃荡,说不准就让谁家的哪个姑娘看上。托人上门说媒都有可能。”

“你咋知道我和俺家你嫂子的情况的呢?”

“什么意思?我可从来都那闲心打探你的那些隐私啊。怎么地,难不成你和我嫂子就是当年你探家的时候,穿着小‘裤线’咔咔直溜儿的涤卡军裤,蹬着被你擦得锃亮锃亮的军勾大皮鞋,把我嫂子唬弄到手的?”

“啥话从你嘴巴里一溜达出来,咋就就变了味儿,哪是我唬弄来的。你嫂子可没有那么好唬弄。人家贼着呢,那可是在背后查了俺家祖宗十八代,才托了邻居家的那个快言快语的阿姨,走了俺妈的后门,先是被俺老娘一眼相中了的。”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交待交待当时你的心思。”

没有想到与大我五六岁的王安全见面第一天,人家就是这么敞亮,这么私密的事儿,都没有藏着掖着地假正经。我趁着他在兴头上,便一句跟着一句地追问着。

“我就喜欢长得白白的女孩子,如果能顺便再瘦溜儿一点,就更不用说啥了。”

“怪不得嫂子又白又苗条呢。”

“一白遮百丑。剩下的那些条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咱这辈儿长得黑点儿,已成定局,改都改不了,但是,改良一下俺们老王家下一辈儿的品种,还是要摆在议事日程里,放在头一条儿上的。”

刚刚从老家返回部队的王安全,一边说,一边把眼神从窗户外面收了进来。此时的他,仿佛还沉浸在与那白白的娇妻耳鬓厮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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