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纬度无风带|《其后》书评

冬天快过去时,仰卧在冰面上。以耳附冰,直到春潮涨漫,听冻结的冰层从底部消融,直到湖面薄冰透明碎裂,能窥见湖底深处,仍封存着多年前的痕迹——诸多夏日之后,天鹅在此折颈。其后,何以维系?湖水冻结、消融、流动,那些潺潺流过的水声,都承载着与天鹅相关的絮语。

言叔夏说,九十年代到千禧年代,同时代多数作家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台湾解严后成长起来的新世代作家纷纷早夭,黄国峻、袁哲生、邱妙津(五月),好像能活下来的才是侥幸。五月与赖香吟,一个折颈,一个幸存。但《其后それから》并不是《国峻我知道你不回来吃晚饭》这样写给折颈者的悼亡之书,而是揹负着死亡的幸存者在生活洪流冲刷下的十年踪迹。

那是一个内向的世代,写作者无限向内挖掘自我,解读文学与现实本身。政治、社会、观念正值转型,不可预测的变化与未知的将来在暗中吸吮营养,酝酿改变发生。有人看是枝裕和的电影也会感到恐怖,是因为看到了看似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埋伏着的“静静的杀机”。五月大抵是能看见平静表层下刀光剑影的这类人。五月是太灵敏、太真诚的灵魂容器。向内痴狂地挖掘灵魂,“以自我的灵魂为食物”;向外炽热激烈地燃烧自己。五月是好孤独的骑士,没有桑丘,以纸笔为剑和自己的风车战斗得遍体鳞伤。在向内挖掘,向外探索的某个路口,赖香吟成为了五月的同伴。

“有些事情可以边走边看,边发展边想办法,但五月不是可以接受这种糊涂蒙昧的人,她对情感何等灵锐,这是她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她致命的弱点。任何打马虎眼、装模作样,值此敏感之际,都可能擦枪走火,使她臣服于死的意念。”

文学、艺术、自我认同,爱、诚实、对抗——五月很勇敢,勇敢到在手心燃火,伸出去照耀无人引灯的未知边界。五月也好柔软,柔软到赤裸裸的心不加屏障地坦诚示人,外界任何的敷衍背叛谎言都会重伤到她。作为五月的同伴,赖与她的关系极坚韧却也摇摇欲坠。五月灵魂之热烈,容不得一点杂质和虚伪,面对旧世界的规训,她是定要把它踹个底朝天的。但赖理性、冷峻、独来独往,竖起铜墙铁壁把心脏包裹在里面。树人说爱她简直自取其辱,而五月就是恨她的铜墙铁壁。

五月的自死并非出于报复,但对活下来的人来说是场太残酷的掠夺。五月之死,无异于在赖的正中心引爆核弹。铜墙铁壁抵挡了外来的伤害,也锁住了内里的剧痛。这粒核弹带来的冲击波在铜墙铁壁之中无限地爆冲反射,把她的五脏六腑撕成更碎的肉屑。活下来的人,继承了自死者的伤痛,也过早地揹负上死亡的困扰。她不得不揹负,五月遗留的手稿全都托付于她。她不想面对五月的死,但又不得不被提醒五月的死,整理、誊写、校订,一面是五月未发表的文稿,一面是岌岌可危的毕业论文,以至于核爆过后,赖甚至无力收捡残存的自己。

不是没有过恨的,她似乎不恨五月,而是恨上了那些字字句句。无法书写,恨从喉咙里喷射状呕吐出来,变成无法抑制的尖叫。但领居往她门缝里塞字条,让她处理好自己的私事,同时台湾人,这样的失态在异国他乡太给“大家”丢人。喉咙被堵塞,一如其后的十年里,赖在文学上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所有作品都被旁观者当做与五月相关的连线题。十年间,赖香吟被裹挟着航行到了马纬度无风带,然后确凿地停泊在那个纬度——南北纬30度副热带高压带,缺风少雨,无论她怎样扬帆掌舵都无法前行。海洋的中心,哪里是有路的呢。

与赖同样揹负着他人自死的,还有三位父亲。五月的父亲,赖香吟的父亲,除了《父亲们》这一篇中提到的这两位父亲之外还有一位小说家——黄国峻的父亲。经历了儿子的自死后又要出席儿子生前挚友的葬礼,不是不痛的,但黄国峻的父亲却能努力地隐忍,以生者的身份努力地继续高热度地活下去。五月的父亲和赖的父亲相似,经历过戒严时期的老教员,肩负旧时代太多折辱沉痛,沉默地坚毅地平和地倔强不肯喊痛地活下去,不肯放弃的唯有对女儿的爱与保护欲。五月的父亲无法再保护女儿,赖的父亲无法分担女儿揹负的伤痛,直到以自身的死亡消解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绞杀。失去父亲,才明白曾经拥有的是什么。两位父亲的死让赖看到被掠夺后内心仍保佑的东西。不是无路可走,父亲就是路,继续活下去,就是路。都过去了,可以向前了。马纬度无风带,卸下船上的马匹扔进海里。无有风,还有桨。

好艰难好艰难地摇桨前行。其后,风又吹来,帆鼓起,带着折损,带着伤痕,带着马纬度无风带的闷热,驶向好遥远的未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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