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靈活性——從“錘子定律”到接納承諾療法(ACT)

人本主義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在他1966年出版的The Psychology of Science (科學心理學)一書中寫道:

"我記得看見過一部精巧而複雜的自動洗車機,能把汽車刷洗得很漂亮。但它只能做這樣一件事,任何別的東西進入它的掌握都只能像一部汽車那樣接受洗刷。我想假如你所擁有的唯一工具是一把錘子,那你或許也很可能會把每件東西都作爲釘子來對待。”(p. 15)

馬斯洛最初的意思是,他試圖找到新的方法來研究他感興趣的問題,而不是沿用舊的、主流的但不合適的方法,或是乾脆就完全放棄(Maslow, 1966)。

時至今日,這句話更多地是被用來表示一種常見的認知偏差——有時被稱爲“錘子定律(the law of the hammer)”——即對熟悉的工具的過度依賴。不單如此,這句話其實還指出了一個常見的、但經常被忽視的心理健康問題:心理靈活性的匱乏。

正如解剖學上機體的柔韌性和靈活性往往代表着身體健康,心理靈活性(psychological flexibility)也是心理健康的一個重要標誌。

心理靈活性這個概念的核心是指個體心理上的敏銳度和適應性,它表示的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使得個體能夠“辨識和適應各種環境變化;當舊有策略危及個人或社會功能時,適時改變心態或行爲習慣;平衡各個重要的生活領域;保持開放的同時堅定地依照自己的內在價值觀行事(Kashdan & Rottenberg, 2010)。

心理靈活性因爲海斯博士的接納承諾療法而被人熟知,而實際上它在心理學上已經有很長的歷史了。儘管形式不一,但多年來不少心理學家在自己的理論或實踐中都對此有所提及。

與弗洛伊德同時代的奧地利裔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迪爾(Alfred AdIer, 1870-1937)認爲,每個人的意識和潛意識都在向着一個未來的“目標”協同運作。這個目標在個體童年時期隱約浮現,涉及到一個人爲克服自卑而做出的行動。

心理健康的個體,其目標包括創造力所能及的社會價值、實現人生意義、克服個人困難等。當目標偏離了現實且過於私人化時,精神障礙就會出現。

阿德勒借用哲學家漢斯·韋辛格(Hans Vaihinger)的說法,把這種目標稱爲“虛構的終結主義(fictional finalism)”——虛構的目標是一種自我理想,一種主觀經驗,而不是客觀現實。

這種情況下,個體的行事動機大部分出自無意識的虛構終結主義。因此,阿德勒提倡的療法中,包括解構個體受這種虛構終結主義所驅使而形成的目標,以便理解其行爲背後的邏輯。

根據阿德勒的說法,一個人的目標在一段時間內或多或少會保持一致,但當個體把自身的“創造性自我(creative self)”應用到任務中,其對目標的理解和追求的具體方式就會發生變化。

這種靈活地修正自己的敘事腳本,並隨生活經驗的變化而調整自己的能力,便是區分心理健康的個體和心理失調的個體的標誌。

德國精神分析學家凱倫·霍尼(Karen Horney, 1885-1952)對心理靈活性有自己的看法。霍尼認爲,神經症(neurosis)是由人際關係,尤其是親子關係引發的焦慮造成的。她相信我們都面臨着解決“他者問題(the problem of the other)”的需要,以及隨之而來的焦慮。

在她的著作Self-analysis (自我分析)的第51-56頁中,霍尼描述了10種基本的 “神經質需求(neurotic needs)” ,也即用來防禦焦慮的僵化且失衡驅動力:

對愛和認可的神經質需求:希望被所有人喜歡,取悅和縱容他人以避免被拒絕和敵視。

對一個能接管自己生命的伴侶的神經質需求:極端恐懼被人遺棄,以至於對戀愛對象期望過大。

把自己的生活限制在狹窄的範圍內的神經質需求:恐懼理想和抱負,害怕奮鬥和他人的關注。

對權力的神經質需求:爲了權力本身而追逐權力,蔑視軟弱。

剝削他人的神經質需求:視他人爲被利用和剝削的對象,以達到自己所期望的目標,如名利或財色。

對於威望的神經質需求:以一個人已經獲得的好評和公衆認可來評價自己,害怕在他人面前難堪和喪失地位。

對於來自他人的崇敬的神經質需求:無視自己的實際能力,出於自戀和誇大的自我形象而渴望獲得別人的崇拜和稱讚。

對個人成就的神經質需求:由於缺乏安全感而越來越多地渴望成就,並總是無法饜足。

對自給自足和獨立的神經質需求:爲了避免依賴或"被束縛"而與他人疏遠。

對完美和萬無一失的神經質需要:追求絕對的滴水不漏,比如持續性地試圖去識別和糾正自己所感知到的缺陷。

霍尼後來得出結論,這些神經質的需求可以被簡化爲與他人打交道的三種基本策略:向他們靠攏、遠離他們或對抗他們。換句話說,我們可以選擇通過安撫和取悅、迴避,或者正面硬剛對方來解決問題。

心理健康的個體可以在這些策略之間靈活切換,以適應不同的環境背景。心理失調的個體則卡在其中某個環節的齒輪上——傾向於過度使用其中一種策略,並因此產生了心理衝突和困惑。

德國出生的理論學家和心理治療師弗裏茨·珀爾斯(Fritz Perls, 1893-1970)在發展他自己獨特的治療方法——格式塔療法(Gestalt Therapy)時,也將靈活性的概念作爲心理健康的關鍵。

根據格式塔理論,治療發生在來訪者和他們的現實環境(尤其是治療師)的接觸邊界。“接觸(Contact)”指的是一個人與此時此刻的生活體驗保持聯繫的能力。根據格式塔理論,保持接觸、充分體驗當下的能力對一個人的心理健康至關重要。

爲了實現接觸,自我和他人之間的邊界需要有足夠的滲透性,以允許相互交流,但又要足夠堅實,以保持個人的連貫性和自主性。

這一觀點的一個很好的譬喻就是人類的皮膚:可以自我修復的、柔韌靈活、呼吸着的邊界,它將我們與他人分開,也將我們與他人聯繫在一起。格式塔理論認爲,不明確的、困頓的或滲透性差的邊界會造成接觸的干擾,從而擾亂生活。

可能阻礙健康接觸的三種常見的“邊界干擾”稱爲“融合(confluence)”、“隔離(isolation)”和“內向投射 (introjection)”。融合指的是失去自我和他人之間的邊界。另一方面,當邊界變得無法滲透,不允許任何接觸時,隔離就會發生。內射是指不經過適當的審查和斟酌就全盤接受來自外界的影響。

好的、靈活的邊界允許連接和分離之間的輪轉,並會促進思想和影響的活躍交流和吸收,從而有益於學習、成長和健康。

認知行爲療法(CBT)的創始人之一、美國精神病學家亞倫·貝克(Aaron Beck, 1921- )在討論“認知扭曲”時也提到了缺乏靈活性的問題。

主要與抑鬱症患者打交道的貝克注意到,他們經常間接提到令人不安的、災難性的消極想法。通過對這些個案的進一步分析,貝克逐漸形成了一種觀點——認知扭曲(cognitive distortions),即消極的、非理性的、誇張的、僵化的、有偏見的想法也許正是抑鬱症的根源所在。

具體而言,貝克認爲不合理信念如“全或無”/”非黑即白”等想法會造成個體對現實的曲解,因爲真正的日常生活往往並沒有那麼多的界限分明。類似非黑即白這種兩極化思維會讓個體陷入一種心理陷阱,比如把成功的標準限定於完美的人,註定永遠無法擺脫自己是個失敗者的信念。

在CBT中,治療目標之一是要讓個體從“開關”思維(要麼全有,要麼全無)轉變爲一種更靈活的“撥盤”思維("dial" approach),意識到中間地帶的存在。

治療師通過幫助來訪者對自己的認知進行觀察,分析支持或背離某個既定想法的證據,將其與其他可選的想法進行比較,促使來訪者選擇最準確的想法,而不是首先出現在頭腦裏的想法,或者最願意相信的想法。

如今,心理靈活性的概念在當代接受承諾療法(Acceptance Commitment Therapy,ACT)中得到了最新的體現,該療法由美國心理學家史蒂文·海斯(Steven Hayes, 1948年- )提出。ACT試圖指導個體堅忍地看待和接受他們的內在經驗,同時保持自己的行動與內在價值觀和長期目標的一致性。

心理靈活性在ACT的框架內被海斯和他的同事們定義爲, "有意識地、更加充分接觸此時此刻的存在,而不是隨波逐流,並且根據當下情況所提供的條件,堅持或改變行爲以服務於內在本有的價值觀(Hayes, Levin, Plumb-Vilardaga, Villatte, & Pistorello, 2013)。

ACT框架中的心理靈活性主要是指個體對動態情境需求的適應能力,即能合理調集心理資源、敏捷地轉換視角,對相互競爭的慾望和需求進行平衡的能力。

換句話說,心理靈活性使人能夠調整自己對此時此刻的情境需求的反應;集中注意力,有效地分配自己的精力,即使在情緒動盪中也能從長遠的角度看問題,並遵循自己的內在價值觀行事,促進有意義的目標的實現。(後臺回覆“ACT”可獲取心理靈活性測試)

總而言之,當不同時代的、在各自領域多有建樹的學者以不同的形式得出同一個相似的結論時,這個結論所反映出的事實的可信度便有了保障。心理學的歷史,以及到目前爲止研究者們所積累的經驗證據表明,心理靈活性對心理健康的重要性便是這樣一個事實。


進階閱讀:

1.海斯,莉莉斯. (2020). 接納承諾療法(祝卓宏,魏臻,曹靜 譯). 重慶: 重慶大學出版社.

2.Hayes, S, C., Levin, M, E., Plumb-Vilardaga, J., Villatte, J, L., & Pistorello, J. (2013). 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and contextual behavioral science: Examining the progress of a distinctive model of behavioral and cognitive therapy.Behavior therapy,44(2), 180-198.

3.Horney, K. (2013). SELF-ANALYSIS. NY: Norton.

4.Kashdan, T. B., & Rottenberg, J. (2010). Psychological flexibility as a fundamental aspect of health. Clinical psychology review, 30(7), 865–878.

5.Maslow, A, H. (1966). The Psychology of Science. NY: HarperCollins.

6.Shpancer, N. (2019). Psychological flexibility: A core mental health asset. PsychologyTo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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