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言止於智者——舒生讀《論語》第一百六十六

魯國開國始祖是周公姬旦,是周文王姬昌的第四個兒子。周初分封時,受封於東南淮夷地區,後來因爲需要“相王室,以尹天下”,故命長子伯禽先行前往,“因商奄之民”,在“少皞之虛”建立魯國。吳國開國始祖是泰伯。泰伯本姓姬,是周太王古公覃父的長子。古公覃父有三個兒子:長子泰伯、次子仲雍和少子季歷。季歷的兒子是姬昌,也就是後來的周文王。姬昌生有聖瑞,古公覃父賢之,泰伯和仲雍爲了氏族聯盟發展大計,決定讓位於季歷,進而成就姬昌一統天下的大業,於是兩人託言去吳地採藥,告別親人,遠走他鄉,披髮文身,建立吳國。武王完成克殷大業後,封其後人爲伯,列爲諸侯,所以司馬遷作《史記》時將《吳太伯世家》列爲第一。從歷史淵源來說,魯國和吳國同宗同族,都是周族姬姓。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爲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陳司敗,陳是陳國,司敗是官名,就是司寇,掌管刑獄的。陳國的司寇問孔子:“魯昭公知禮嗎?”魯昭公,是魯國當朝國君,直接問孔子,你的國君知不知禮?其實,問這個問題,本身就不懷好意,因爲他明知魯昭公的所作所爲於禮不合,“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是故意讓孔子爲難,因爲孔子不可能不知道魯昭公的事。

所以,陳司敗這個問題就是個“坑”。在孔子所倡導的禮的體系中,子爲父隱、臣爲君隱,直在其中。就是父親做錯了事,作爲兒子不能拿出來說,要爲父親掩飾,默默想辦法幫父親彌補過失。不能父親做錯了,兒子想着大義滅親、檢舉揭發,甚至大肆宣揚,這在儒家看來是不孝,更不合禮。其實,直到現在子爲父隱的原則在儒家文化圈的國家中,還能在法律條文中找到。同樣,國君和上級做錯了事,臣子和下級也不能隨便說。如果孔子因爲這件事,回答魯昭公不知禮,那麼陳司敗就會說孔子竟然說自己的國君不知禮,至少也有犯上之嫌,那就是孔子違禮。如果孔子不據實回答,說不知道或者說魯昭公知禮,那又是掩飾國君錯誤,不實在。

但出乎巫馬期意料的是,孔子乾脆利落地回答說:“知禮。”也沒多說一句,談話結束,孔子走了。留下陳司敗在風中凌亂,於是他招呼孔子的弟子巫馬期,向他一作揖,請他上前來,對他說:“我聽說君子不黨,沒有偏私。你的老師不是君子嗎?他有沒有偏私呢?那魯昭公,娶了吳國同姓女子,叫她吳孟子。這都叫知禮的話,那還有什麼人是不知禮的呢?”巫馬期回頭把這話告訴孔子,孔子說:“哎呀!我真是幸運吶!我有錯,就有人給我指出來!”

關於這一段對話的背景,在文章開頭的故事中有個大致的交代。那麼,爲什麼要討論魯昭公是否知禮呢?華杉老師在書中有過解讀:一來魯國是禮儀之邦,周禮正宗;二來魯昭公頗有威儀,有知禮之名。不過,《左傳》裏記載,魯昭公出訪晉國,一舉一動,威儀得體,晉平公說,這魯君真是知禮啊!晉國大夫女叔齊評論說:“他那個叫儀,不叫禮。”他只有儀表堂堂的表面威儀,沒有本質的禮。魯國君弱臣強,權柄都操在三家之手,國政混亂,哪有什麼禮!陳司敗之問,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

回到這段公案最大的主角,也即是孔子的處理原則和智慧上,至少有三個方面:一是前文說的子爲父隱、臣爲君隱,這是孔子處理這個問題的底層邏輯,也是大原則。二是聞過則喜,苟有過,人必知之。不怕別人指出自己的錯誤,更不會文過飾非,而是虛心接受、欣然接受。三是敢於擔當、不怕受委屈,甚至是願意背鍋。這裏最難的是第三點,這也是孔子偉大和智慧的地方,值得學習借鑑的地方。

陳司敗問他這問題,他當然知道問者的用意,也知道問題的答案。所以,孔子要表達的意思是:“你明知故問,還需要我跟你說嗎?”但面對外國官員,需要爲本國國君掩過。他一點也不含糊:“知禮!”把對方的話給堵回去了。而且就兩個字,一方面不容置疑,另一方面不作解釋。說完孔子就走了,不給陳司敗繼續盤問的機會。搞得陳司敗只能在巫馬期面前嘀咕幾句,並不能把魯昭公的不知禮的事,在拿出來陳述,更不能在以後借孔子的名義來“炒作”魯昭公不知禮這件事。可以說,孔子成功挫敗了陳司敗挑起他國國君醜聞的“圖謀”。

而且,陳司敗只能說他“黨”,就是和魯昭公是一夥兒的,君臣一夥、無可厚非,等於沒說。並不能說孔子說謊,如果他說孔子說謊,孔子有無數種理由來辯解,比如,孔子可以說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上知禮不知禮?不知道什麼時候知禮不知禮?而也沒有給陳司敗挑明問題的機會,用一句“知禮”把閒言碎語“封印”了。

這便是孔子抓住問題本質,一招制敵的智慧,也是我們需要學習的“閒言止於智者”的氣魄。人都不希望別人在背後議論自己,尤其是議論自己的過失。所以大家也都知道“閒談莫論人非”,但往往自覺不自覺就被帶入了喧囂的輿論場,捲進了茶餘飯後的嚼舌根,由此經常引出些不必要的是非,甚至禍從口出,給自己帶來禍患。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閒言碎語在自己這不要發酵、沉澱下來,謠言止於智者、閒言止於智者。

孔子明知是國君的錯,卻要用自己的錯去置換,也不能在別人面前去說自己的國君,背後的是格局和擔當。國君代表國家,維護國君就是維護國家的形象。即使自己是制定禮的標準的人,即使禮是自己一直宣揚的理念。但“兩害相權取其輕”,爲了維護國君和國家形象,寧可讓自己被誤解、被非議。巫馬期給他傳話的時候,他又虛心接受別人的非議,馬上說:哎呀!我錯了!如此,善則歸君,過則歸己。既不爲昭公掩過以誤天下後世的價值標準,又不直接對外人批評國君,以失爲臣之禮和國家尊嚴。

聖人的智慧和修養,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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