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星方向

米婭掀開薄薄的門簾,看見靠在竈臺邊打瞌睡的格林女士,想了一想,還是走過去拍醒她。

格林女士沒有睡熟,她睜開半隻眼睛,很快又閉上,眼皮上厚厚幾層的褶皺無聲地訴說着深重的疲倦。她的身體已然不如小姑娘般靈活硬朗,可也本不該因爲米婭拍的兩下就搖搖晃晃,扶着竈臺顫巍巍站起來的模樣,讓人想起荒原裏飄蕩的枯葉。

這間廚房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格林女士撿來充當柴火的樹枝將其遮掩了大半,夕陽的最後一縷殘輝照不進來。米婭看見格林女士整張臉都被捲進漆黑一片的陰影裏,內心陡然生出一股恐懼,就好像格林女士即將踏入黑暗那邊的另一個世界,而米婭不被賦予通行的特權。

米婭知道格林女士早晚有一天會前往另一個世界,去邂逅在孤獨中等待的格林先生。米婭有另一種感覺,她以爲格林女士在這個真實世界裏纔是孤獨的。

在米婭十歲的時候,一位前來討要食物的流浪預言家說,米婭是困住格林夫婦的囚籠,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再要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就是鑰匙。於是有了米蘭,米婭的妹妹,格林夫婦的小女兒。

可是,在第二個孩子誕生之前,格林先生就早早地離開了這個家。

米婭等不到格林先生買回來的熱乎乎、甜軟軟的南瓜餅,再也沒有一張粗糙的大手往她臉上抹黑糊糊的爐灰,更不會有寬廣的脊背馱着她走湖邊泥濘的路。雖然米婭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的頭頂可以和格林先生的下巴尖平齊,當然,如果格林先生還在這裏的話。

格林女士晃了晃米婭的手臂,遞給她一籃子東西,說:“親愛的,幫我把這些送給湖邊的多奇女士,好嗎?”

米婭看着格林女士疲憊渾濁的雙眼,平靜地說:“我不想去。”

湖邊的多奇阿姨是個遠近聞名的寡婦,獨自撫養兩歲的兒子,日子和格林家一樣難過。她是個憨厚敦實的女人模樣,可一張嘴比旱季的風還狠辣,教訓起人來十里八村都聽得見。附近的光棍男人、愛嚼舌根的女人都怕她,可總也忍不住去談論多奇家的事,彷彿那些東西比集市裏最貴的酸豆角還下飯。

米婭不喜歡多奇阿姨,但她更不喜歡湖。她不只一次看見格林女士站在冰冷的湖水裏洗衣服,米蘭趴在格林女士揹着的簍子裏安靜地熟睡,小手壓在胖乎乎的臉頰下,呼吸都是軟糯糯的奶甜。

格林女士洗完衣服就將米蘭抱進懷裏,湖水染紅的雙手冰得米蘭一激靈。小女孩眼睛也不睜,悶頭往格林女士懷裏鑽。格林女士低下頭,用鼻尖來來回回蹭米蘭滑溜溜的小臉。

米婭不清楚在自己還是一個小寶寶的時候格林女士是不是也這樣蹭過她的臉,但是每次來到湖邊,她都覺得自己是個有母親的孤兒。

格林女士順從地垂下雙眼,小聲說:“那我做完飯自己去吧。”

格林女士從來不會強迫米婭去做什麼事情,但她儼然是一位心理學大師。她把籃子放回竈臺,劃亮一根火柴,橙紅的火光映出她因爲過度勞累和營養不良而顯得瘦削和蒼白的臉,以及牆角蛛網上掛着的一隻紅眼蜘蛛。

米婭看着格林女士佝僂的腰背,又看見她的動作步伐蹣跚踉蹌,好像隨時都能栽倒下來。米婭沒辦法了,她拎起那籃東西出門,和以前的無數次一樣妥協。

格林女士給米婭的籃子裏裝了滿滿的新鮮西紅柿,那是這一年菜園裏結的最好的一批果實,米婭她們自己也只能喫黑麪包和爛掉的馬鈴薯。

米婭從喉嚨管裏哼出一聲:“但願吃了這些西紅柿,多奇阿姨能對格林家客氣點。”

多奇女士是個古怪的人,恥笑她、欺負她的人,她會拿起菜刀,撩起嗓子罵得他們狗血淋頭。而可憐她、照顧她的人,就比如格林女士,都被當做僕人理所當然地使喚。

出於同等命運的女人之間的心心相惜,格林女士並不介意被如此對待。米婭也不介意格林女士被那樣對待,但她唯獨受不了的是,作爲格林女士女兒的自己,憑什麼也要被多奇女士像僕人一樣使喚?

米婭和格林女士爭論過這件事,可只要格林女士用順從的目光看她一眼,她所有的堅硬都潰不成軍。

米婭提着籃子去給多奇家送西紅柿,經過湖邊的時候看見了多奇家兩歲的兒子,他居然在和一隻兩米高的大棕熊一起玩!嬰兒車停在旁邊。而奇怪的是,米婭並不覺得這很奇怪。

事實上,米婭不是第一次撞見這樣的場面。多奇家兒子的玩伴不光有棕熊,還有獅子、老鼠、野豬和蛇,米蘭有時候也會和它們一起玩,他們甚至能用一種獨特的方式相互交流。

格林女士和多奇阿姨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爲常,她們從來不向米婭解釋。自從格林先生走後,這兩位女士開始做一些米婭難以理解的事情,並且假裝瞞着米婭。比如她們一起工作在一間開在路邊的夜間酒吧,比如她們好像堅守着什麼契約,比如她們努力將自己變成最容易被討厭的人,比如她們用岌岌可危的生命悄然等待和尋覓。

也許就像他們所說的,那個叫多奇的女人其實是個會巫術的巫師,她害死了格林家的丈夫還讓格林家的母女給她做牛做馬。也許那些動物是另一個世界的主人,格林先生就是被它們帶走的,格林家的母女也早晚會被帶走。也許像預言家所說的那樣,像學校的孩子們說的那樣,米婭就是害了格林家的不祥之人。她的出生帶着詛咒,也許有一天,她會害了所有人。

米婭回家把棕熊的事情告訴格林女士,格林女士只搖搖頭,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只搖搖頭,然後叮囑她好好喫飯。

米婭推開面前桌子上裝着黑麪包的餐盤,回房間甩上了門。

這天是聖誕節,米婭一個人睡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裏,手腳冰涼。晚飯喫的是熱了三次的黑麪包,白天在學校裏被人把書包丟進了下水道,沒有星星、麋鹿和聖誕樹,沒有偏愛、祝福和禮物。格林女士帶着米蘭,和湖邊叫做多奇的寡婦以及她兩歲的兒子一起去上夜班,並且從來不允許米婭跟去她們工作的地方。

米婭還是去了。

那是一間破舊的驛所,銀河星光從木板牆壁和屋頂的縫隙漏進來,不點燈也亮如白晝。高高的木製吧檯邊趴着幾位特殊的“客人”,黑熊、眼鏡蛇和一根三米高的大蘿蔔,多奇女士笑着爲它們倒酒——這次輪到她給別人做僕人了。

米婭站在門邊不知所措,這時,地板突然晃動起來,一個龐大的身體從米婭身邊擠過去。

米婭看清楚了,那是頭大象。

格林女士一直在吧檯裏面忙活,察覺到某位大主顧到來的動靜,趕忙搬出來滿滿一桶酒。也許是工作出汗的原因,她一貫蒼白的面頰居然泛着紅。

格林女士只顧着招呼客人,沒注意到驛所裏多了個人類女孩。多奇女士招呼完吧檯的客人,走過去一把奪過酒桶,示意格林女士看向大門的方向。

看見米婭的那一刻,格林女士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既不是面對生活無能爲力時的死氣沉沉,也不是對米婭一貫的委屈順從,更不是對米蘭的寵愛依賴,也不是害怕、驚懼、憤懣,那居然是一種憂鬱、無奈、憐惜,甚至是如釋重負的欣喜。

格林女士沒有責怪米婭,她將米婭小心地藏到幾個酒桶後面,並且叮囑她不要出來。

米婭這次很聽話,她安安靜靜地蹲在地板上。透過木桶的縫隙,她能清楚地看見驛所裏的情況。

今天是聖誕節,這家動物酒吧生意格外地好。兩位女士忙得腳不沾地,時不時用米婭聽不懂的客人的語言吆喝兩聲。那些動物和植物客人起初都在悶聲喝酒,見到來的客人越來越多,酒水撒了,尾巴被踩了,行李丟了,吵吵的、閒談的、找茬的,甚至是說書的,亂成一鍋粥。

多奇女士作爲老闆娘,一邊笑着應付各種狀況,一邊又回頭用動物植物們聽不懂的人的語言罵一句“我呸!”,格林女士於是往鬧得最兇的客人的酒杯裏兌刷碗水,完了兩位女士惡作劇得逞似的相視一笑。

米蘭和多奇家的兒子從吧檯後面跑出來,客人們開始輪流逗這兩個小朋友,一時間米婭以爲這裏就是一間滿是人間煙火氣的普通酒吧。

米婭蹲累了,索性坐到地板上。她的頭頂有一面大窗戶,仰頭可以看見窗外的景象。

今夜的星光很亮,最亮的依舊是北極星。星光照着一條蜿蜒向前的小路,喫飽喝足的動物客人們背上行囊,踏上北極星照亮的前方。

米婭困了,抱着膝蓋漸漸睡了過去。

米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教室的桌子上,桌邊擺着一棵小樹苗的盆栽,樹苗的頂端掛着一顆五角星。月光照到桌面上,五角星閃閃發光。

學校裏沒有一盞燈,世界上不再有除她之外的一個人。格林女士帶着米蘭去找格林先生了,扔掉米婭書包的孩子們沒辦法再惡作劇,米婭最討厭的物理老師不會再有機會丟粉筆頭,聽不見多奇女士傳遍十里八村的嚷嚷,米婭唯一擁有的只剩下一棵小樹。

米婭抱着盆栽走出教室,晚風捲着幾片草葉從她腳底溜過,她擡頭看見了月亮。

她知道去哪裏找他們了,她知道這棵小樹的名字了。

它叫北極星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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