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震對《石壕吏》的解讀錯在哪裏?

文/常書遠

在文學闡釋中,“次序”一變,味道就變。

  經常在央視節目上眉飛色舞闡釋古典文化的電視學者康震,最近不知在哪個大學演講,用“正能量”立場解讀了杜甫的《石壕吏》,可以說是顛覆經典,有人說他從頭至尾,沒一句人話。

  但在我看來,康震並非“從頭至尾,沒一句人話”,相反我覺得把他的話拆分,大部分解釋沒什麼錯,只是最後得出的結論、昇華出的意義非常混賬,與《石壕吏》的思想情懷大相徑庭。

  《石壕吏》是杜甫的名作,對災難深重的老嫗一家,寄予了深深的同情。老嫗的三個兒子都上了戰場,兩個都戰死了,官府卻又來她家徵兵,家裏僅剩的男丁只有老翁,越牆逃跑。官差大發雷霆,老嫗請求官差放過他們,她願意服役,可以爲軍隊做早飯。天亮後,老嫗“獨與老翁別”。

  與敘事的“情節流”一樣,文學作品還有自身的“意義流”,即一個從A到B的路線,構成自己的思想格調。一個真正的曲解高手,要去扭曲一部作品的意義時,用不着毀壞其中的“單元”意義,他只需改變一下“意義流”的次序,就可以生造出一個與作品本義截然相反的怪胎。康震就是這樣的高手。

  我發現視頻下架了,所以不能附視頻,只說下康震的解讀過程。

  康震說官府強制徵兵是爲了征伐叛軍,本質是正當的。這話對不對呢?若站在當時朝廷的角度,理解一下封建統治者的侷限性,這一點沒有太大問題。他既肯定官府徵兵,也表示老嫗一家心裏的抗拒、悲傷也是對的,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對錯關係,繼續反映出一個文學解讀者的專業高度。他承認官差態度惡劣,但馬上辯護說,官差要是態度好,就徵不到兵啊,到這裏味道就變了。最後,他強調了這是國家的正義行爲,並通過詩中的老嫗,謳歌了老百姓的愛國情操。

  杜甫是詩聖,他的偉大在於他的詩總是透過大時代背景關心一個個普通百姓的疾苦,他的詩是悲天憫人的。好的文學是悲憫弱小的,最終要關懷到普通個體身上,因爲文學總歸是給個體的人看的,不是給抽象的國家、集體看的。也就是村上春樹說的,文學應該在牆與蛋之間,選擇站在蛋的一方。

  並且,文學的這個核心價值與政治無關。文學可以繞開政治關懷任何一個個體。杜甫對官府徵兵行爲的本身如何看待,在詩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表達對老嫗一家以及許多相似家庭的悲憫,這就夠了。

  文學家,可以在肯定一場戰爭的同時,也對戰爭中的百姓、個體報以深深的悲憫。可以支持一場具體戰爭又反思、痛惡人類的整個戰爭行爲。純粹的政治思維,是理解不了這一點的,並且厭惡兩者的兼容。

  所以退一大步,就算杜甫對強抓兵丁報以理解,也無損《石壕吏》的主旨是悲憫戰爭中百姓疾苦:雖然是國家的正當行爲,可仍然對百姓造成了深重的痛苦。這就是《石壕吏》的思想情懷,也就是我說的“意義流”的方向還是沒有變。

  可到了康震嘴裏,《石壕吏》的意義流就倒過來了:雖然對百姓造成了深重的痛苦,可這是國家的正義行爲啊!

  次序一變,味道全變,把詩中對個體悲憫的最終指向,變成了以國家爲終點。

  而且康震還當場製造了一個前後矛盾,不能自圓其說的漏洞。他把老嫗的服從說成是愛國,可前面他爲石壕吏的惡劣態度做辯護時,說態度好就徵不到兵。可見老嫗一家是不情願的,是需要國家公務員用惡劣態度強迫他們就範的。

  康震說這首詩只是敘述過程,沒有進行任何評價,是因爲詩人兩難,一邊理解徵兵,一邊又同情百姓,所以只做如實記錄,留待時間去處理。如果從創作觀點的角度看這句話,未必就錯,但是不充分。因爲真正的詩人不會因爲兩難,不會因爲一邊理解政府行爲,一邊憐憫百姓,內心就是一筆糊塗賬。詩人心中一定有個最終指向,杜甫的最終指向就是戰亂下的悲慘百姓家庭。

  但康震的這句話,如果放在當下背景,我卻覺得可能是康教授唯一一句真正含有正能量的話。因爲他好像在肯定這樣的價值觀:在不能對國家行爲作出價值判斷的時候,那就如實記錄過程。不能因爲與國家話語有衝突,就對過程,對細節視而不見。

  我儘可能地在康教授的話中尋找金子,我善意地希望,這纔是深受觀衆喜愛的電視學者康震教授想曲線表達的東西。


2021年3月20日


附:石壕吏原文

作者: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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