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小说连载48—结局)

处暑前的天气像川剧的脸谱,说变就变。林小山心里扬起尘沙阵阵的时候,刚才明朗朗的窗外一下子乌云压顶黯淡下来。

小山!小山!敏儿柔柔两声,把灵魂出窍的林小山生生拽回现实:

阿母还好吗?

想不到敏儿还记得阿母,这大出乎意料!依他想当然的认为,久别后滔滔的江湖流水里,恐怕他都被遗忘了,更别谈…阿母!

心里一颤低下头去,停了一会擡起头来迎上她关切的目光,林小山便默默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敏儿说,这趟回来,好多人事都变了!

语调略带伤感。林小山想接口说句话,嘴巴像锁住了,他奇怪自己怎么成了冰天雪地里抛锚的车子,老打不上火。顷俄,青花瓷似的茶艺小妹撅着屁股婀娜曳来。

两位?

我来一杯咖啡,不加糖,你呢?敏儿敲敲桌子。一样…林小山好歹发出一点声音来:

我也常喝这个。

敏儿诧异着问:

习惯吗?

是…

就像我!敏儿微微一笑,双唇倏然绽开。这一微笑,林小山的心随即柔柔漾开,似湛蓝湛蓝的湖面上轻风撩过,曳起涟漪片片。

你现在还穿白裙子。林小山随即说。

一直喜欢!敏儿脸一红:

你记得倒清楚!

总忘不了,甚至你写字的姿势,你扬起头微笑的样子…

那样子很好看吗?她睫毛有些轻微的颤动:

还有你说,我是用哪只手写字?

左手,你是左撇子!

噢!敏儿手掩口,一副吃惊模样。话隙间咖啡上来了。稍顿,她微垂眉黛浅抿一口,并取出纸巾拭拭嘴角,这才轻声说:

感谢你还记着我!

我也一样记着你!我跟你说,在广州我曾CaIl过你,可惜没回音!那应该是前年七月的事…

像燕子静静划过屋檐,遗憾划过她脸庞。

前年七月?广州?细想之下林小山记起来,在假日海滩的沙滩日浴区餐饮亭,曾经有一个020的非本地号码Call过他,当时他与刚邂逅的邢冬苗一起,一样喝着咖啡,他的不加糖,邢冬苗的加了糖。(见章29)

邢冬苗!母亲过世的这么多天,俩人几无联络了!现在想到她,一丝内疚闪过。但那只是一闪之念,眼前的疑惑似一道梗,着了火般等他挑开:

非本地号,一般我都是拒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Call机号码?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敏儿说,那段时间心情低落,很想听到你的声音,于是就打电话给你曾经的哥们,老同学小青。(小青见章4)

因此当然的,至那时为止的你的际遇,我也略知一二…

九七年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后,财大气粗的老爸斥资送敏儿远去新加坡留学深造,三年后学成回国,在广州一个公立幼儿园聘上园长,这就是迄今为止的她的人生轨迹。

乌云压顶的大地上,阵风吹得高处的树叶簌簌失色。天穹肚轰隆隆连连几声雷,跟着闪电一道嗞过,急骤的雨滴随之撒豆般往下倒。偌大车站广场上,百无聊赖的旅客,热情似火的招客仔,声腔甜美的槟榔妹,满脸谀笑的小吃大妈…各色人等急急闪躲,风声雨声惊叫声,声声入耳。

外头虽是这样,毗邻国防路人行道的茶艺馆却波澜依旧。飘零的心之浮草,此时正悠悠曳游于潺潺淌动的回忆长流中:

留学的三年时光真的难熬!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潮…异国他乡举目无亲,人仿佛身陷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无助的感觉一辈子忘不了!

于是整宿整宿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当然也包括你,如今的失眠症病根,正是当时落下的。

林小山听她一说,险险掉下泪来,这时敏儿又说了:

后来回了广州,人还是时时觉得寂寞——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样,外热内冷,朋友有是有,能敞开心说话的却屈指可数。而且,我们都是个性要强、内心孤独的一类人…

咖啡好啊,敏儿转换话题似的说:

人家说品茶如人生,咖啡如生活——淡淡馨香入口,世间百态尽显,个中滋味,领悟无穷…

林小山静静看着她,看她漫过耳际的齐肩黑发,看她嵌在小巧的鼻子下薄如蝉翼的嘴唇,那双空灵的黑瞳此刻无限深邃,仿佛夕照下连绵延迭的远山的幽幽眉黛。

轻啜一小口咖啡后,敏儿回味般闭上眼,稍顷,缓缓睁开眼,她对着厚重白透明玻璃外墙上一道道八爪鱼似的雨痕说:

可能你不相信,咱俩之前的记念,我都还留着,比如俩人偷着去镇中学后门拍的合影,比如每个新年互赠的明信片,再比如,后来的一大叠书信,有那么厚,敏儿以手比划着:

那么厚一迭…


林小山闷着头走出新车站茶艺馆,穿过长虫似的老沥青国防路,走过飘香阵阵的羊汤店,绕过板着脸的地税局,拐上镇上通往村里的十字路口那边去。这当口急骤的雨华丽转身,柔化为松尖似的毛毛雨,那雨沙沙沙,沙沙沙头顶斜曳,渐渐湿透他头发,转而渗湿了衣服。

然而他浑然不觉得,因为这场意味深长的意外邂逅,洗涤着他的心。敏儿此趟回家,是为准备她的婚事,准新郎长居广州,是半年前熟人介绍的,他是林小山的初中同学,孙福老校长的小儿子,孙晓晓。

这是很完美的一件事,是该值得祝福的,因此敏儿一说,他也微笑着祝福了,但淌着雨水一路走来,心头却漾上另一番滋味,以“五味俱陈”来表达它,似乎也不为过,这是因为,已然远去的某份青春中的诸多色彩,皆曾因她而绚丽。

陌阡红尘,流年依稀。这其中有的人你侬我侬相拥一生,有的人狭路相逢珠还合浦,有的人终归情深缘浅,灯火阑珊…“几曾逝水留云住,犹记残花扑酒香。(1)”林小山感慨良多。思绪倏而潜回很早很早的七岁那年,老印刷厂里首次见到敏儿的情景:

那女崽看见林小山在盯她,忽然眉头一扬,这时凑巧有条鼻涕虫自小小鼻孔中悠哉悠哉探出头来。她擤擤鼻子,土黄色虫子似乎不大听口令,痒痒着身子爬出来。女崽赶紧低头嗞一声,顺手一抹,它即刻被甩掉地上了。然而高而挺直的小鼻子下面,似乎还有些黏湿,那是胖黄虫子爬过的痕迹,一下涂抹不掉…(见章1)。

生活好似村东头昼夜汩汩的小河,止步即是死水一潭。低头默然间,林小山突然想起三百里开外的省城的那个人来,三个月期限过去好久了,他心里也已有确定——他是要跟她说说这个,但他不会跟她说,他决定明天上去,他要给她一个十分美妙的惊喜。他掏出电话拔开,那头沉默了几秒,一个钟摆似的女声幽然传来:

对不起,你拔的电话已关机!

浮嚣一片的世界里,雨仍在无声无息地下…


                                        ——全文完——

注解:

(1)“几曾逝水”两句,见清.俞蛟《心梦厂杂著.游踪选胜.万柳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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