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 第三章

長平混沌地走上漢白玉臺基,任由白璟安領着走進他身後堂皇的建築。在此之前白璟安已經屏退了所有的宮人,與身邊人久別重逢,他不希望被閒雜人打攪。

白璟安的寢宮是位於整個大殷後宮正北的德陽宮。由德陽前殿、未央殿、廣明殿等一共十三所宮殿組成,紅牆白瓦,斗拱金黃,日出日落之時,琉璃瓦與天空的光華相互輝映,氣勢磅礴,宛如天神羣聚於此。但在白璟安常用作休息的廣明殿內室,又是另一種氣質。

盛夏溽暑,室內卻是清涼的,紫檀木桌案和琴桌沉穩坐臥,琴桌之上的不是箏或琴,而是一個燒製精巧的玉壺春瓶,瓶內幾朵將開未開的荷花亭亭玉立。屋內不見焚香用的香具,卻有淡淡的清香。這並不像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的房間,更像是未出閣公主的閨房。

“以後你就住在此處吧。這裏是孤平日裏最喜歡來的地方,東西你可以動,但我不喜歡亂糟糟的。”白璟安對他說,語氣不容置疑。

長平回過神來,沒有惶惑,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他要做的只是沒有條件的服從。他接受過比這更爲不恥的事情。西梁王需要一個能替他心愛的王子去戰場送死的人,於是找到了他。後來他們把他用完了,就一腳踹開了。

“夜已經很深了。你去睡吧。”白璟安一邊對他說着,一邊將他穿的那身輕薄的絲綢外衣脫下來隨手拋在貴妃塌上。“寢衣孤命人放在內室了,你應當也不需要孤親手替你更衣吧?”

聽到親手更衣這四個字的時候長平的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白璟安只慵懶地靠在椅子上,看眼前人因爲僵硬而變得笨拙的樣子,內心竊笑。

長平躺在白璟安的牀榻上,牀榻柔軟舒適是他從未體驗過的,軟煙羅紗帳放下後,燭光暗淡了不少。白璟安翻書的聲音和起身走動的聲音窸窸窣窣,長久以來的疲憊像河水一樣任他在其中沉沉浮浮。長平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待他從時來光顧的噩夢中驚醒的時候,正好與白璟安四目相對。

長平猶如受驚的野兔一樣向後退去,白璟安褪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兀自躺到了這張屬於他的榻上。長平心中仿若有萬人擂鼓,他盯緊閉目養神的年輕人,生怕他忽然做出什麼出格之事。白璟安或許察覺幽暗中有雙眼睛在注視自己,他張開眼睛,隨手將身上的被子蓋在了長平的身上。長平被裏一層外一層裹得像個糉子。白璟安朝他靠近了一些,將右手搭在他身上,兩人隔着一層被子挨着,長平能聞見白璟安身上特殊的薰香,這味道不爲討好,介於藥草與花之間,似有若無,讓人覺得一下子放鬆下來。

“你知不知道,這樣,也許我會忍不住殺了你?”長平開口。

“你會嗎?”白璟安頓了頓,道:“你欠了我那麼多人情。我覺得你不會。”

白璟安說對了,又好像不對。他會不會。長平自己也在問自己。這個人最讓他恐懼的地方就在於他好像擁有描摹人心的能力,連長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什麼模樣,但白璟安把它畫了出來,拿到了他面前。

“孤剛剛批完臣子們的奏章,馬上就又是早朝了。有卿在此,孤都不想去早朝聽那些迂腐之人的迂腐之言了。”

白璟安的話裏帶着調笑,長平閉着眼睛只當沒聽到,不知又過了多久,白璟安起身了,偌大的宮殿裏又只剩下了長平一人。第二日天光大亮,蟬鳴聲將他喚醒,這後半夜無夢,難得睡了個好覺。

長平更衣後,發現昨日帶他來此的老內監在門口恭候多時了,見他醒來,立刻讓身邊的小內監去傳膳了。

“公子醒了。”老內監向他行了半禮,想必即使是他也不知道應該向眼前這個既非侍君又非嬪妃的“戰利品”行什麼禮。“咱家李福,皇上特意囑咐咱家在此照看公子。以後公子膳食上覺得有什麼不合口的地方,或者這些伺候的人有哪裏惹公子不順心都可以來和咱家說。”

長平苦笑道:“此身能有什麼要求,不過苟活於世而已。”

李福聽他此言也不再多言,只讓人將早膳在外間擺放妥善。

今日的早膳比他被關在廣陵宮的時候相比菜色更多且做工更復雜。除了每日必有的魚羹外,還多了幾道時令點心,如放在荷葉上的淺粉的芙蓉糕、入口即化的糖霜冰凍,以及一盤剝了皮的晶瑩剔透的葡萄。葡萄,甘而不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興許是昨晚驚嚇太多,長平口乾舌燥,多食了幾顆,他無意中看見李福與身後的小太監使了眼色,想必明日又能見到這盤葡萄了。

長平不知爲何,但白璟安從昨晚後不再讓侍衛阻攔他出入了。突如其來的小範圍自由並沒讓他覺得有任何愉快。長平認真想過,假如,哪怕是萬中取一的可能他再獲自由,他會去哪裏。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到他和阿卓的故鄉,找到願意替他收拾身後事的人——然後自盡,就像阿卓當年聽到他被西梁王殺了的時候那樣。

像平常人那樣娶妻生子漁樵江渚已是不可能的,像末路貴族那樣爲先王自盡?但追隨西梁王並非他的理想。果真一步錯步步錯。這個世上唯一讓他記掛的人已經因爲他走了,也該給這個錯誤一個結束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