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天涯孤兒(二)

“苦惱一旦過去,就不會留下痕跡嗎?”
“一旦過去,有時還會令人懷念呢。”
——川端康成《千隻鶴》

(三)

日本是一個曖昧的國度,曖昧這個詞本身就很朦朧,而日本人便把這種朦朧推而廣之,形成一種雜糅的風格。日本本民族的早期受中國影響卻不同於中國,近代又受西方影響卻異於西方,所以綜合來看,日本文化就充滿了隨大衆遊離的曖昧。

大江健三郎①在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時演講了一篇題爲《我在曖昧的日本》的文章,其中對於日本文化的曖昧性,大江給出了自己最爲精準的概念:

“把國家和國人撕裂開來的這種強大而又銳利的曖昧,正在日本和日本人之間以多種形式表面化。”

而他的前輩川端康成在26年前同樣站在斯德哥爾摩②時,也同樣演講了一篇富有朦朧意象的文章。文章名叫做《美麗的日本的我》。這篇演講,川端康成將這種美直接體現在了文章中,他用了多首日本古代表達禪義的和歌來彰顯屬於日本文化的特色,一種大和民族的民族自豪,作爲第二個亞洲民族直直地矗立於西方文學世界的最高殿堂中,向西方又一次展示了東方之美。

而大江評判川端康成的這篇演講時用了“神祕主義”來進一步解釋68年的川端所體現的日本文化,他不得不佩服這位生平孤兒的文壇大師在面對拉丁語系觀衆時自豪地用日語來誦讀那些和歌:

“ 我敬佩這位優秀藝術家的態度,在晚年,他直率地表白了勇敢的信條。”

泰戈爾③的文學同樣帶有印度特有的神祕主義,只不過不同的是,因爲歷史原因,印度的神祕主義並不是“純粹”的中國所認同的東方美,在劃定地理界限時,東南亞地區的印度與西亞更一馬平川,而亞歷山大④曾經敲開印度的大門足足比日本或中國早了兩千年。所以,我個人更願意將川端康成視爲第一個展現東方美的亞洲作家。而在形容川端康成的神祕主義時,大江用了這樣一段文字:

“……(川端康成的神祕主義)之所以說那是獨特的,是因爲他爲了表現出生活於現代的自我的內心世界,而藉助“獨特的”這一禪的形式,引用了中世紀禪僧的和歌。而且大致說來,這些和歌都強調語言不可能表現真理,語言是封閉的。這些禪僧的和歌使得人們無法期待這種語言向自己傳遞信息,只能主動捨棄自我,參與到封閉的語言之中去,非此則不能理解或產生共鳴。”

有趣的是,大江健三郎的這篇演講,有千字篇幅來作爲川端康成演講稿的解讀,而同時,大江也將川端康成的這種日本美提煉成了“曖昧”,於是,在諾獎的頒獎上,出現了兩位日本作家四分之一世紀的交界,或者傳承。

而這種傳承一直到現在,當我們追尋村上春樹⑤、渡邊淳一⑥甚至是推理作家東野圭吾⑦時,都能窺見川端康成文字藝術的影子,譬如《海邊的卡夫卡》⑧中的佐伯與田村、《失樂園》⑨中的松原凜子與久木祥一郎、《白夜行》⑩中的雪穗與亮司。他們或多或少是熟婦與少年,或多或少是情婦與叛妻,或多或少是上流與末層。無論那種,這樣的愛情都是畸形的、殘缺的也是物哀的,而這種物哀的重新發起,終究繞不開川端康成,與他那困頓的《雪國》。



(四)

但有一部書與物哀大相徑庭。

《古都》❶是一部溫情之作,也是第一章中我提到的川端康成文學中最致命的誘惑——僅靠文字美所營造的意境就足以吸引住讀者,《古都》的異樣,是川端康成內心柔美一面的體現。

什麼樣的柔美?是文人墨客式的嗎?不盡然;是天涯孤兒式的嗎?不全是。《古都》的創作,包含了一種本不常見的陰柔美——愛國主義的陰柔。我們所傳統認知下,愛國主義是飽滿的衝擊,毫無保留的煽動是愛國主義的一種常態。在二戰失利後被美國佔領的日本面臨着第二次西方文化的進入,而這一次,可以說是聲勢浩大的入侵,川端康成曾痛心疾首道:

“我強烈地自覺做一個日本式作家,希望繼承日本美的傳統,除了這種自覺和希望以外,別無什麼東西了……”
“我餘生不是局於我自己,而是日本的美的傳統的表現”。

於是,反抗開始了。川端康成並沒有用那種激進的文字,仍然是川端式的端莊,甚至,連故事情節都淡的平常。文中千重子和苗子的生活常態,隨便的遊刃有餘。

“正像昨晚苗子所說的那樣,真正的小雪在半夜裏下下停停,現在還在霏霏地下着。這是一個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了起來:“苗子,你沒帶雨具吧?請你等一等。”千重子說着,把自己最好的天鵝絨大衣、摺疊傘和高齒木展都給了苗子。
“這是我送給你的。希望你再來啊。”
苗子搖搖頭。千重子抓住紅格子門,目送苗子遠去。苗子始終沒有回頭。在千重子的前發上飄落了少許細雪,很快就消融了。整個市街也還在沉睡着。”

淡然、安寧,沒有一絲波瀾,沉睡的市街一如既往的沉睡,即便二日太陽再劃一輪,也終將如此。即便《古都》中同樣有愛情戲碼,可相比於那種畸形的癡戀與挑戰社會道義的階級愛情,《古都》的愛情,是聖女的愛情,擁有不容爭辯的純潔與淡泊:

“秀男先生,你在看什麼呢?”
“看松樹的翠綠。你瞧,那儀仗隊有了松樹的翠綠作背景,襯托得更加醒目了。寬廣的御所庭園裏淨是黑松,所以我太喜歡它啦。”
“我也悄悄看着苗子小姐,你不覺得嗎?”
“瞧你多討厭呀!”
苗子說着,低下了頭。

清純的戀愛是不討巧的戀愛——在文學中,愛情要麼轟轟烈烈,要麼撕心裂肺,但這種愛情,少見的只剩下美——美到讀者不忍心打擾其中,深怕閱讀之時哪怕是一呼一吸都會驚起愛痕的缺口與生活的波瀾。川端康成成功了,在整個日本淪陷時,他守住了日本文學最後的底線,最後的韻律,與最後的物哀。

或許到這裏,我們可以去重新認識這個曾被世界拋棄的孩子了——川端康成,他是文字浪子,也是大和戰士;是物哀語將,也會目視溫柔;是愛戀赤子,也會分別純情;是天涯孤兒,也是一代文豪——之所以他能站在世界文壇的至高地位,恐怕就是因爲他那純潔無比的藝術追求,讓他凌駕於生死,而高於生活。


by 佐也.

備註:

①:日本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②:是瑞典的首都和第一大城市,瑞典政治、經濟、文化、交通中心和主要港口,也是瑞典國家政府、國會以及皇室的官方宮殿都所在地,世界著名的國際大都市。這裏指的是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現場。
③:印度詩人、文學家、社會活動家、哲學家和印度民族主義者。
④:世界古代史上著名的軍事家和政治家。西方歷史上四大軍事統帥之首。
⑤:日本當代作家。
⑥:日本當代作家。
⑦:日本推理小說作家。
⑧:是村上春樹的一部長篇小說,2003年首次出版。
⑨:是日本小說家渡邊淳一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講述了一對中年男女因婚外戀而雙雙殉情的故事。
⑩:是日本作家東野圭吾創作的長篇小說,也是其代表作。
❶:爲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創作的中篇小說。書名“古都”指的是日本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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