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江灘旁的王安憶(一)

我沒有刮鬍子。

在家和學校裏都是需要刮鬍子的,這是一個例行安排的事情。在家裏不刮鬍子顯得年老,父親都是乾乾淨淨的面孔,而我如果是一副中年模樣的話,顯得有些齣戲;在學校是一個視爲“乾淨”的標籤,其實這個標籤是給別人看的,礙於面子,我不得不刮掉我的鬍子。只有當我真正遠離了這些屬地之後,我發現,我不用在爲刮不刮鬍子而煩惱了。

我記得去玩武大的那天晚上,我遇到了許久沒有滴下的雨。別了沛河後,我一個人返回旅社。雨下的剛剛好,如果再小一點,路燈橘黃的光就不會被暈開;如果再大一點,雨水便會沖洗我褶皺的心靈。而這恰到好處的雨滴,此時正順着天橋上的鐵桿,滴落成河,撲向了另一處平行的圍欄。

雨散開了,花瓣也碎了。

耳機裏放着的是陳奕迅《娛樂天空》這種輕搖滾風帶着一種玩世不恭,將燈影下的雨水細化成三四條泛黃的射線,折影着亂了象的街道雜樓。

我就這樣無視了路人——我也不怕丟人,面子是留給熟人的財富,而既然沒有人知曉我是誰,我便可以親暱着跟唱,隨性地舞蹈。恐怕《雨中曲》也沒有這麼奔放,影片裏的虛擬難以滲透現實的歡愉,沒有劇本的彩排是浪漫的始發——而此刻的我,正在進行時。

我終於領會到大隱隱於市的分毫境界了。


其實我是想刮鬍子的。

因爲第二天有兩位南方姑娘要去帶我遊玩武漢,或多或少,鬍子會顯得扎眼,不太尊重。

但苦於自己沒有帶剃鬚刀,又得益於這是一個口罩時代,我便想着第二天不去摘下口罩,保持神祕感也好。

可最初,我們未必能相見。

這一個很自由的意識,在於我問了嘉西“去武漢要去哪裏玩”,也在於嘉西問了我“要不要我們帶着你去玩”,就簡單兩個問句便促成了一次相見。我不知道嘉西(這個名字有一種藝名的意境,她的姓氏加在一起與林徽因的感覺很像,只是爲了保留神祕感不去透露姓氏了)邀請我去玩的心態是怎樣的(雖然之後宴的一些言語可能解釋了邀請的原因,但就我本人而言來說,是很奇妙的,隨後再敘),我同意並放棄了與夕顏見面的原因則是期待。在嘉西的朋友圈裏,是她的一些約拍的照片,和自己所寫的一些文字,如此精裝又有形式感的女孩是不可多見的,也讓我期待,她在生活裏會是怎樣。

可生疏是難免的。我其實並不擅長突如其來的言談,這方面,我比不少女孩子都要生澀許多。而嘉西有着南方女孩特有的矜持,也有些不敢開口,有些想問我的話,都拜託那個藍綠頭髮的攝影師宴去開口——在這一方面,顯然宴是個行家。她是區別於我們之間的,或許是因爲她在家中是姐姐的身份,而父母對於他們姐弟倆的生活偏向自由的管理,所以宴有家長的自覺——雖然這丫頭並不願意讓別人稱她爲姐,可不得不說,有那麼一刻輕佻的恍惚中,她與我的堂姐有幾分相似——甚至性格也相仿。

——有趣,這段話要是被她看見了,恐怕又有些玩笑的抱怨了。

鬍子刮或不刮,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陰沉的武漢並沒有很多壓抑的感覺,相反,形色伴侶的人們在街上湧動的模樣爲城市添了幾分雀躍。

即便是在天台上,即便周圍空無一人,即便屋頂的色彩是低沉的灰色與木板的腐色,即便聊的話題是充滿遺憾的大學生活,但卻少有“悲”的劇情摻雜其中。

嘉西坐在花臺的一頭,我在另一頭;她俯視着眼前的灰磚平地,我仰視着灰濛天空。

這是一種長久未有的聊天,我記得上一次,這樣初見的、舒坦地、自由地聊天,還是在六年前北京的夏夜,那個叫做奇睿的男孩,放肆的、流利地、不拘地高談了黑格爾費爾巴哈們的等身著作。那是屬於勇士之間的交流,奇睿在木牀旁揮手一指時,千軍嘶吼萬馬奔騰,喧囂也富有章法。而嘉西則如同江灘旁的王安憶,細細談吐着自己世界的長恨歌——我分明聽出了嘆息,可她並沒有嘆息。這些故事,彷彿只是一份見面禮,一份撕裂自己的見面禮。

因爲我從沒有想過,這個南方姑娘與我的第一次聊天,就是將自己從生活中聊了出來。

這種推心置腹讓人很安心,也打消了我內心天然對於異性的隔閡。我知道,這同樣是一個缺憾的文藝小孩。這層“同樣”,是與我而言的,也是與我周遭那些可能一生不會見面的才富子弟們而言的。尤其是她說道自己寫文章喜歡將自己一遍又一遍鞭策進傷痛時,尤其是她同樣決心要爲母親分擔家務時,我便知道,我不孤獨——

我不是一個人,我始終不會是一個人。在德情的世界裏,我很難與人共存。我至今記得我的第一次表演課,在中戲老師面前與一個同屆的漂亮女孩搭戲時,她忽然衝了上來,握住了一個百分萬秒前從未謀面的陌生男人之手,將柔軟身體緊緊貼住,酥胸挺立着包圍了我的左臂,無華的香味止不住地灌入我的鼻中,情話輕易地出口,雙眸含情脈脈,溼潤的執着清洗着我的理智——這是一個好演員,而我只是一個好人。我輸得一敗塗地,面淨的臉上寫滿了羞恥。所有人都在爲女孩鼓掌,只有女孩與老師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看着我。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拘謹的男孩。”

女孩的笑很友好。

下課之後,老師專門叫住了我。我穿着一件白襯衫,汗水已經浸透了一邊。

“抱歉老師,我演砸了……”

可老師始終沒有怪我,他依然不可思議——正如我如今側耳傾聽嘉西一般的不可思議。而曾經老師送給我的這句話,便是武漢天台一角坐着的我想說的回話:

“保持你的乾淨,你會不一樣的。”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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