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天涯孤兒(一)

“島村正陷在虛無縹緲之中,駒子走了進來,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川端康成《雪國》

(一)

在各國文學中,我偏愛法國文學,卻獨愛日本文學——我這裏的日本文學,並不是指的是那些受盡西方文化影響後的,即黑船事件①之後至昭和元年(公元1926年)之前的日本文學。譬如夏目漱石②,《我是貓》③站在當時歷史背景下着實是一本開創性的社會諷刺小說,但或許是個人審美風格的不同,《我是貓》就我而言就像是一本寫着亞洲名字的、擬人版的《堂吉訶德》④,讀起來少了些東風韻味。夏目漱石的小說大多社會性很強,是男性視角下出色的文學大師,而川端康成則恰好相反——他是我喜歡的第一位日本作家,也是第一位超越我對於小說理解的作家,這其中不光是因爲他將一種東方美用文字精煉出來,而最重要的是,他對於藝術的理解,恰恰是我自己所向往的一種簡單。

同樣是福澤諭吉的“門徒”⑤,兩位文學家用不同的方式介紹了日本近代化之後的模樣,兩位甚至有着銜接時代的映照。夏目漱石的日本同中國清末大致相同,同樣是擔憂、舊勢力的反抗與開智的時期,他的文字是有力引導人去關注社會的,是“智化”的文字;而他的東大校友川端康成則是進入軍國主義前、中、後時代的日本中的親歷者。按照常理,川端康成的文學應該與夏目漱石一脈相承,甚至說更爲激烈、敢於反抗非正義的日本軍國主義,成爲日本的周樹人——而這是我們作爲被侵略方的思維定式,生活於高壓環境下的彼時日本文壇,只有兩種聲音:

附議與逃避。

川端康成選擇了後者,與當時許多有良知的作家一樣選擇了避其鋒芒而自保——這是明智的、理性的,也是日後發展來說較有預判性的。而川端康成文學的社會性,就顯得隱晦很多了,譬如《雪國》⑥中的村島,便是一種消極遁世的知識分子——遠離城市,穿過隧道,醉入雪國。這樣來看,川端康成的社會性單單只是當時社會中產知識分子的寫照,並不包含諷刺、英雄主義或是抗爭的——所以,我願意相信川端康成在創作他的文學時只是描繪純粹的藝術,沒有其他想法。而川端文學的社會性,則是讀者思維中爲了便於結合當時時代環境下所臆想出來的,只是用於解讀當時社會羣像中真實情景,除此之外,很是淡味。

我之所以敢去相信川端康成的純粹,是因爲他的童年是飽受傷痕的。十六歲那年所有直系親屬便均已離世,隨着時間間隔的離世讓他已對死別習以爲常,可即便這樣,在摯友,同樣是新感覺派⑦代表人物橫光利一⑧去世後,年近半百的川端康成仍然止不住地充沛情感:

“……山河破碎,又痛失君的幫助,本已在凜冽寒風中備受侵襲的我,幾乎要在這嚴寒中消逝。”

他是這樣一個分化情感的男人,也是一個始終在被拋棄的逐流男孩。川端康成的孤兒根性從他十六歲那年徹底種下,最終便毫無遮攔地野蠻生長,讓他易於外表的孤獨、不幸、悲哀與整個社會漫無止盡的壓迫相互碰撞,最終成爲了那個超然的文學泰斗。


(二)

用美來形容川端的文字或許有些膚淺,用一段最能代表川端文字魅力的一句話來感受一下屬於物哀⑨美學的文字寓言:

“ 這是一種錯覺。因爲從姑娘面影後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彷彿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細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裏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着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裏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

我不多賞析,因爲美本身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而我想去表述的,則是前文與夏目漱石比較下川端文學的另一個特點,也就是打破一個小說優秀定義的、專屬於川端康成印記的文學特點:

女性文學。

這裏我先簡單敘述此處”文學“的含義,川端的小說是隻用”美“便能吸引讀者的,而並非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或是極具特殊的人物形象——這種美,有文字的美,單單是一個男孩想看一位女孩卻又怕視線挪移到她身上後有失風範的情景用鏡子反射、黃昏與電影畫框便描述出來就是一種淡然而驚爲天人的美。這是經典的新感覺,文字的印象超越了現實,同樣是我最喜愛的文字表達。

而最重要的,則是“女性”。川端康成是崇拜女性的,即便他的文學作品裏,女角的身份可能不會受作爲外國人的我們所能接受的(《雪國》),或者是,女角與男角之間的故事,也是一定違揹我們道德認知的(《千隻鶴》,但拋開世俗見解來看,川端康成的文學對於女性是崇拜的,即便是熟婦形象(《千隻鶴》),也是母愛的婦人,即便是舞女或者歌姬(《伊豆的舞女》❶《雪國》),也是聖潔的少女。《雪國》中的駒子即便時常“露出風塵女子不拘行跡”的樣子,但並非是輕浮女子,而是一個充沛熱情與積極人生的女子。這種簡單的反差,不光具有文學性,而能看出川端康成對於女性的尊重。

我們當然能將這種敬意歸結於缺失母愛的悲慘童年,但要說川端康成真正藝術的驚豔,便恰恰是以這種以女性審美的口吻所述的文字體現了最純正的日本文化:那個充滿曖昧的日本,與日本文化中最具有代表的三大美學思想:“物哀”、“幽玄”❷、“風雅”❸構成了川端文學“美”的基調。而“物哀”則是廣爲人知的日本美學。衆所周知,那本被譽爲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的《源氏物語》❹中,有兒子偷情繼母所生下皇子的情節這種刺骨的悲劇,卻是一種異樣美的體現。美麗與傷痛的一致,是“物哀”文化的核心。顯然,川端文學正是完美契合了本國的文化,這是在黑船事件後日本受西方文化影響後的一次“潔身自好”,而川端康成顯然將這種意境強化了。在《千隻鶴》中,菊治與代表熟婦,同樣類同繼母形象的太田夫人有過交融,也與象徵少女,太田夫人的女兒文子結合來完成救贖,而甚於《挪威的森林》❺所帶來的道德衝擊,《千隻鶴》中還有近子與雪子兩位不同身份的女人與菊治有關聯。這樣看似可恥的行爲,卻是川端文學中最抑鬱的美:

那些超越倫理的藝術無法歸根於現實的土壤,垢病的愛是破碎的晶石,永遠、無法存於世界,因而,道德與愛情相對,永不爲界。

而川端康成生活的日本也是一個男權社會,有不少人會認爲,川端康成裏的那些帶有性職業性質的女性是他所承認女性卑微的證據,但我並不苟同——一個匿於幻想逃離強壓的天涯孤兒,又怎會認同傳統男女地位呢?在他心中的女孩們,早已剝離了職業所圈定的意義,在他的維度上,少女只是姐姐,熟婦只是母親,他的女孩們只是愛的載體,用來彌補川端兒時那不幸童年的缺口。而除此之外,他筆下那炯炯有神的女孩們,即便職業或行爲早已被世俗認定低賤,但她們是滿心熱情的、永不失去純潔的——與爲錢出賣肉體的男女不同,她們只是翻騰雲間的烈鳥,無意追逐那普世的陽光。


by 佐也.

備註:

①:是指1853年美國以炮艦威逼日本打開國門的事件。
②:日本近代作家。
③:是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創作的長篇小說,也是其代表作。
④: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於1605年和1615年分兩部分岀版的長篇反騎士小說。
⑤:日本近代著名啓蒙思想家、明治時期傑出的教育家、日本著名私立大學慶應義塾大學的創立者。這裏指的是夏目漱石與川端康成都是福澤諭吉爲首的進步思想傳播者後的作家。
⑥: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創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也是他唯美主義代表之作。
⑦:日本20世紀20年代初出現的一個文學流派。
⑧:日本小說家。
⑨:是日本江戶時代國學大家本居宣長提出的文學理念。
⑩: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中篇小說。
❶:是川端康成早期的代表作和成名作,也是一篇傑出的短篇小說。
❷:因着對生活於其間的自然風土,特別是對繽紛的色彩的感受與感動,日本人萌生出獨具特色的美意識。
❸:日本一種古代文化。
❹:是由日本平安時代女作家紫式部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物語”是日本的文學體裁。
❺: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於1987年所著的一部長篇愛情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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