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送我去遠方

圖文 | 王學藝

有人說父母之愛最無私,那怕是司空見慣的舉動,都少有人覺得多餘。生命長河裏它若甘泉,純淨,綿長。

我成長於沃野大地上的小鄉村,外面精彩世界是鄉村孩子的憧憬,當我張開稚嫩的翅膀,試着飛出這片天地,走向斑斕的星空,踏上生命嶄新的歷程,記憶深處無論如何都淡然不了父親那身影。時光飛逝,歲月蹉跎,至今依然恍若眼前。

在故鄉的最後一頓晚飯後,打好即將遠去的揹包,踏進自己單獨睡覺的另一處院落,才如釋負重躺下休息。哪知屋外卻響起敲門聲,父親又跟了進來,他坐在我牀邊,昏黃的油燈映着他期冀的眼神,交代有事找警察,見人說話要禮貌,要對大哥大姐叔叔阿姨有尊稱。到親戚家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出門在外眼裏要有活,寧喫虧不佔便宜,要與人友善和睦相處。

儘管晚飯時他已千叮嚀萬囑咐,也許還是覺得不放心。看着羽翼未豐,初出遠門的我牢記心頭,他才默默去休息。

我們小鄉村離長途車站有十多裏地,村裏人爲趕白天時間,一般出遠門都起得很早,當然我也不例外。

天剛矇矇亮,父親就在屋外喊我了。他進屋手裏拿着條繩子,把我牀上的被子疊工整,單膝跪在被子上卷着,每卷一圈他都用力壓緊,完了用繩子綁牢固,然後再拉着牀單包裹。這樣我揹着行走就很方便了。

待我去前院喫完早飯,父親把我行囊在自行車上捆妥當。在呼啦啦的飛輪轉動聲中他蹬着車,我坐車後架上,他再次絮叨着多往家寫信。

天上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睛,東方泛着一抹魚肚白。清晨的小鳥開始嘰嘰喳喳,不時驚擾着野兔消失在莊稼棵。鄉間蜿蜒小路上,我們爺倆迂迴在阡陌大地,我熟悉的小村莊越來越模糊。

那時的公共汽車車頂是行李架,車後負載着狹窄直立的鐵梯。父親紮好自行車,小心卸下行李,把被子撂上肩頭,攀鐵梯就爬。我攔住他說我上,他叮囑我拿好提包,看他執意的神態,我只能作罷。

鐵梯尾部離地略高,也許包袱墜着不方便,他一縱身竟沒上去,擡起的腳隨即落地站穩。稍停頓,他似特意運了口氣,這次蹬上去了。

剎那間我覺得父親少了些以往的麻利,腿似多了些沉重,身體也略顯僵硬,但他還是順利登頂了。

我望着車箱上的父親,心裏掠過一絲不安。從小父子相守不覺得什麼,此刻就要離開,離開記憶裏抱着我那寬大的胸膛,離開他牽着我的大手,離開他慈愛的呵護,心頭湧過一陣酸楚。

我姊妹多,上邊三個姐姐,男孩的我無疑是他的寶貝疙瘩。據說我出生就身體孱弱,父親拉着架子車,車上母親抱着我,白天黑夜,尋醫問藥,東奔西走沒少折騰,多少次我讓他們的心揪到嗓子眼。朦朧記憶裏,父親一手賬本算盤,一手抱我在懷,我成了他工作的標配。

父親做了幾十年會計,無論田間地頭,無論街頭巷尾,無論勞動開會,幼小的我總不離他左右。那時的鄉下人都不富裕,小孩子喫塊糖都是稀罕物,我每次想喫他都不會猶豫。

我家出門就是河,他擔心我玩水出意外,夏天把我放進河裏,蹲岸邊看着我撲騰,直到我學會自由暢遊,臉上才浮出放心的笑容。我上小學晚自習,村幹部晚間開會,偶爾會做加班餐,父親就在黑夜的寒風裏等我,讓我喫一碗熱騰騰的肉片湯,他才心滿意足。

父親從未打過我。貪玩的我把村裏麥秸垛點燃,那可是一大羣牛過冬的口糧,惹下如此滔天大禍。他不顧一切衝進火海,回家薰得像個黑人,從沒斥責過我半句。

“上車吧!”

我回過神。車緩緩啓動了,窗外的父親張望着我,他下意識隨車走動了幾步,眼神充滿期冀,充滿不安,充滿牽掛。

“到了記得回信。”他揚着手。

我一直扭頭望着他,父親的身影愈來愈遠,直至消失在茫茫視野。一股莫名悵然襲上心頭,不知何時眼眶有些溼潤。

時光若白駒過隙。無論長城內外天涯海角,無論風霜雪雨坎坷曲折,無論榮辱沉浮歸去來兮,這一幕都深烙記憶。

在遠方的日子裏,父親似悠悠不盡的老歌,總時不時在心目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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