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甜橙

從走廊回來,舞會已經開始。舒緩的音樂充滿整個會客廳,貴族們邁着不徐不疾的舞步,動作輕柔,一舉一動都寫滿優雅。僅僅一個轉身,就能讓他們的華服披上寶石的五色熒光。

餐後適量走動是這片大陸上很多王國的習俗,赫爾族的篝火晚會也沿襲了同樣的習俗。不同的是,我們的奏樂通常活潑高昂,洋溢着篝火般的熱情。赫爾族的晚會上,偶爾會有中年滄桑的男人或是感情受挫的小夥子願意出面爲我們高歌一曲。舞會在勤勞的赫爾族人們的期待中開始,然後在汗水、歡笑,以及被踩髒的鞋子中結束。但是,在城堡的舞會上,在這座塞滿金錢利益的決鬥場中,技藝嫺熟的舞者顯然不會讓“被踩鞋子”這樣不可饒恕的事情發生。

我的視線避開大廳中間跳舞的耀眼刺目的人,在略顯蕭條的牆壁間遊走。最後,在一個放置着甜點和果酒的不起眼的角落裏,我居然真的找到了兩個認識的人。一個是葉茨,一個是柯文王子。葉茨靠着高腳桌,遠遠地衝我招手。我於是走過去,加入他們的孤獨者聯盟。

柯文依然是體貼入微的老父親形象,他知道我因爲貪睡錯過了晚宴,於是關切地說:“我囑咐人做一份餐點,舞會之後送去你們房間。”

我道了謝,突然想起今日柯文邀請我和愛麗絲共進午餐,但我們沒有到場的那件事,於是略帶歉意地說:“今天中午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替愛麗絲向殿下表達誠摯的歉意。”

“中午?”柯文有些疑惑,然後想起來什麼,接着說,“今天的午餐,是我讓人送去的你們的房間,不合胃口嗎?”

“送去我們房間了?”

“是的,但女傭說你們沒有開門,應該是還沒有睡醒,我就讓他們不再打擾了。”

這時候,一直在旁邊聽戲的葉茨笑出了聲,我和柯文都偏轉視線看向他。不同的是,柯文眼裏滿是疑惑,我的眼裏只有怒火。

葉茨笑夠了,向柯文解釋說:“這件事情殿下不要在意,只是我和她們開的玩笑。”

“倒是你,”葉茨又轉向我,“老實說,你們到底睡到了幾點?”

得知被葉茨誆騙的時候,我非常想狠狠地瞪他。可當他問出後面這個問題,我又不自覺偏開視線,小聲說:“四點鐘。”

“嗯。”

“下午四點鐘。”

“嗯?”

葉茨的眼珠差一點離家出走。

我試圖狡辯:“愛麗絲也……”

“你晚宴上又多睡了一個鐘頭,”葉茨打斷我,語氣變得認真,“身體真的沒問題嗎?你這樣肯定不行,我明天寫信讓族長派人送藥來。”

柯文從我們的對話中聽出來事情的大概,問:“疾病導致的貪睡,是嗎?”

我搖頭說:“也不一定是貪睡,只是偶爾比平常人更敏感,更容易感到突然的疲憊、倦怠、煩躁之類。族長說,這算不上一種病,只能服用藥材緩解,沒辦法根治。”

葉茨看着我,語氣有些幽暗:“我最初以爲你說的那些只是藉口,有些人喜歡像那樣爲自己開脫。在先生的課堂上睡覺,豐收的季節躺在樹下偷懶,果子掉下來都砸不醒。”

我挖了一口蛋糕塞進嘴裏,沒有接他的話,但思緒已經飄回了葉茨所說的那個時候。和他說的一樣,他曾經十分瞧不起我,我是他短短生命裏見過的最懶惰的赫爾族女孩。

轉變發生在十年前的豐收節上,那一次,我受人挑唆和他們一起比賽摘甜橙。我記得那是一個很好的晴天,陽光穿過樹葉交叉的縫隙,落到草藤編制而成的果籃裏。空氣中各種瓜果的香甜味、果籃裏色彩斑斕的光影,這兩樣美好又迷亂的東西毫無徵兆地將我拖入夢境,然後,我就從甜橙樹上摔了下去。

那可是豐收節呀!所有人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裏,孩子們的注意力都裝在自己的果籃裏,沒有人知道這裏有一個人摔下了樹。他們的歡笑聲掛在碩果累累的枝頭,從日上三竿一直到月落烏啼。最後是葉茨找到的我,因爲他沒有看見我在慣常睡覺的幾棵樹下打盹,豐收節的篝火晚會我也沒有出席。那時他纔想起來,摘甜橙比賽還有我的一個參賽名額。

後來族長和我說,葉茨在甜橙樹下找到我的時候,我一動不動,於是他以爲我死了。他爬到樹上,幫我摘完滿枝的甜橙,然後默不作聲地坐到我身旁,愣愣地守了一夜。第二天,族長把我抱回家,我在牀上昏躺了半個月。

在一個沒有晚霞的黃昏,我徐徐睜開眼睛,看見葉茨站在窗邊的高腳桌旁,昏暗的光線從窗外漏進來,照到他空洞落寞的瞳孔上,呈現出和百歲族長鬍須一樣的蒼白顏色。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葉茨,他一直是赫爾族最勤勞的小孩,但就在那一年,他缺席了爲期半個月的豐收節。

我們一起錯過了甜橙的季節,並且,我和葉茨的果園裏都沒有再種過甜橙。葉茨和我說,從最失魂落魄的那一天開始,他的童年就結束了。而我告訴他,我從出生,就沒有童年。在那之後,他開始和克洛奇一樣時時關注我的狀態。有時候我分不清,那些照顧僅僅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朋友間寶貴的信任和依賴。

“赫爾族的醫術是整片大陸最好的,”柯文想了想,接着說,“也許可以讓城堡的白袍巫師替你瞧一瞧。”

“白袍巫師?”我問。

柯文點頭:“白袍巫師是城堡唯一的巫師,也是這個王國最強大的巫師。早在幾百年前,在城堡搬遷到這裏之前,他就已經是皇家唯一的巫師了。我在想,藥草無法根治的疾病,也許巫術可以。”

巫師的壽命可以延續幾百年,我於是非常想問:那黑袍巫師呢?白袍巫師和黑袍巫師都曾經是城堡最忠誠的護法,但有關傳說中黑袍巫師的那一部分鮮少有人真正瞭解。

可我終究沒有問出那樣的話,黑森林邊界上升騰於舊城堡上空的那一團黑不見底的雲,就如這片富饒土地上去不掉的疤痕,黑袍巫師是他們借傳說之名努力忘掉的惡魔。作爲這座城堡的繼承人,作爲這個王國未來的主人,柯文也許並不想讓人提起可能降臨在自己的土地和人民身上的厄運。無論他外表看上去多麼和善親民,我都不該去挑戰他的素養和底線。

我最後說:“我理解殿下的好意,也請殿下不要太小看我,赫爾族的女孩都不是易碎的瓷瓶。”

柯文突然笑了,他說:“我知道,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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