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的風雅,盡在一爐香的詩意中

圖|九龍沉香博物館 ©

陳繼儒在《小窗幽記》裏說,“春夜宜苦吟,宜焚香讀書。”

春色正好時,夜燈下一爐薰香,幾卷詩書,文人們就着滿窗月色反覆吟誦。清風徐來,拂去人生煩俗事。

古代文人大多喜歡焚香爲伴,而在宋代以後,文人香事達到了中國的頂峯。

對於文人來說,他們不爲追求香料是否名貴,也不爲香的氣味如何好聞,而是更在意超越於香之外的東西——薰香的溫潤幽遠氛圍、於香中飄然而立的個人風骨。

中國文人的風雅,盡在這一爐香的詩意中。

古時候,香有富窮之分。何爲富香?那是以前王公貴族們愛用的“沉檀龍麝”,即沉香、檀香、龍腦香、麝香。這些香料,“一兩之直與白金等”,價值直抵黃金白銀,隨便一燒,皆是萬貫家產。

可對文人們來說,窮富無關,只爲一縷清香。於是,宋代之後,文人們另闢蹊徑,用荔枝殼、香橙皮、梨渣、甘蔗渣等果實、花葉製作“小四和香”,即爲“窮香”。價格不貴,香亦清雅,更契合文人品性。

圖|九龍沉香博物館 ©

蘇東坡很喜歡薰焚沉香,“碧紗窗下水沈煙”,在初夏時節,靜觀碧紗窗下的香爐,升騰着沉香的嫋嫋輕煙。碧紗白煙相襯,且有好香可聞,顯得幽靜閒雅。

他也喜歡柏子香這樣的“窮香”。有一年秋天他病後初愈,月亮剛出來的傍晚,“銅爐燒柏子,石鼎煮山藥”,他在庭院裏隨手撿來的柏樹果實,製成香品,用銅香爐薰焚。旁邊架個石鍋煮山藥,“咕嘟咕嘟”,柏香清簡,山藥美味,生活不亦快哉?

這畫面透出滿滿的生活氣息,也展現出蘇東坡能屈能伸、富貴浮雲的人生態度,正應了那句“人間有味是清歡”。

金戈鐵馬的陸游,對焚香卻有獨到的見解,他最喜歡在下雨天品沉香,“枕傍小銅匜,海沉起微煙”,此時焚一爐海南沉香,夜色中看煙雲若隱若現,靜聽絲絲雨聲,好似在聽一曲美妙的絲竹管絃之樂。難怪他感嘆說,“語君白日飛昇法,正在焚香聽雨中。”

後來陸游晚年退居家鄉,生活較爲窮困。他在閒暇之餘就地取材,用荔枝殼、柏子、蘭、菊等,也曾製作過類似的“小四和香”,並饒有趣味地說:“烹野八珍邀父老,燒窮四和伴兒童。”

在他的眼中,窮四和香與山珍野味一樣寶貴,拿來邀約鄉鄰父老共品,同樣可以其樂融融,頗有一番意趣。

對文人來說,選香,是一件純粹的事,萬物憑心,爲我所用。

“富香”與“窮香”依香料價格劃分,但香本身沒有高低貴賤,只要我心歡喜,它就是最佳之選,同樣具有可品可賞的詩意。

文人對待香料的態度,正是對待人生的態度。

中國文人喜歡焚香,同時也喜歡自己動手寫香方、調製香品。

蘇東坡擔任杭州太守時,制過一款經典的香叫“雪中春信”,訴說春雪中一樹梅花綻放的故事。

這款香至今依然被推崇和復刻,許多人品香的時候會奇怪,爲什麼沒有明顯的梅花味道?

殊不知,香講究的是意境。

蘇東坡用檀香和龍腦香的涼,來表現雪中多層次的“寒意”,沉香、白芷則符合紅色梅花帶來的“暖意”,以及看到白雪紅梅時心中升起的一縷暖甜的希望,一種沉穩、堅定的力量。

他的本意不是模擬還原梅花的香氣,而是道盡他所欣賞的梅的境界:人生如梅、苦寒歷盡、傲然於雪。

人生種種,白雲蒼狗。此時再想起我們自己,纔會驚覺:有誰能比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蘇東坡,更懂這一縷春信的妙意呢?

蘇東坡制香,正是在香裏遇見了那個豁達樂觀、心性堅定的自己。

▲ 《雪中春信》香方

“黃太史四香”中有一款“深靜”香,是友人歐陽元老贈給黃庭堅的禮物,由海南沉香、麝香、安息香等製成。

黃庭堅說這款香“恬澹寂寞,非世所尚”,世上的人都不喜歡這種香氣,官場之路一直不順遂的他,卻非常欣賞。

黃庭堅認爲,制香的這位歐陽元老,是天下最可愛的人。當他讀書的時候,能達到一種怎樣的專注呢?就像《莊子》裏的楚國郢地人一樣,面不改色地讓匠人揮動斧頭,把鼻子上一層薄薄的石灰砍掉,儀態從容,不爲外物所擾。而當他做官的時候,又能像庖丁解牛一樣,遊刃有餘地處理各種事務。

黃庭堅給這款香取名“深靜”,大概是因爲它的香氣溫柔恬靜、淡然空靈,有一種遠山淡影的意境,正如歐陽元老這個人的境界一樣,深沉寂寥,達世人罕見之地。

歐陽元老制香,正是在香裏遇見了那個恬淡自得、超然物外的自己。

明代屠隆曾說:“和香者,和其性也。”

對文人來說,制香、和香,不是匠人複製般的還原、重複,而是通過自己獨特的人生閱歷進行香品創作,從中呈現出個人的修爲和品味。

因爲不拘泥於物質上的“相似”,每一個香方最終都成爲了不同的故事,至今散發詩意的魅力。

圖|九龍沉香博物館 ©

電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裏提到,“焚香能教人平心靜氣,插花最能怡情怡性。儀態規矩是其次,陶冶性情纔是貴格。”明蘭們和宮裏嬤嬤學的便是隔火薰香。

隔火薰香,是一種很獨特的品香方式。如今我們多是直接燒香,但古時的文人們會先點燃一塊木炭,將它埋到香爐的灰裏,再放上一層隔片,最後才把香品放在上面,慢慢烘烤。

隔火薰香,不僅無煙火之燥氣,而且香氣釋放舒緩,香氣更溫潤,香韻悠長。

圖|九龍沉香博物館 ©

宋代詞人毛滂,曾在春天傍着薔薇花,用狻猊獸型的玉質香爐,以金葉作爲隔片,“玉狻猊,金葉暖,馥馥香雲不斷”。碳已滅,香不斷,春夜裏有香相伴,盡享無邊春意。

對陸游來說,香卻是無聲的一縷陪伴。他曾在暑雨瀟瀟的長夜裏,因爲喝多了幾杯,“銀葉無煙靜炷香”。聞着清香,枕着詩書,施施然入夢了。

對文人來說,太過張揚不夠雋永,太過高調恐難長久。含蓄纔是最美的姿態。因此,他們愛用隔火薰香。

煙氣的九曲迴環,是香的外在之美。那麼,文人品香,則是在意香的內在之雅。

“香令人幽,酒令人遠,茶令人爽,琴令人寂……”今天的我們,在生活中可能有機會喝到一壺好茶,卻不容易遇到一爐曼妙的薰香。

王小波說,“詩意的生活並不是矯情的造作,而是在庸常生活裏讓自己帶一點格調與品位做事,把生活過得浪漫有趣,不讓自己活得粗糙。”

何爲詩意?不過是一點無用的“閒事”,將柴米油鹽過出詩酒花茶的情趣。

對文人來說,那是一爐香,他們以香遇見自己的靈魂,寄情生活的美好。對你來說,那一點“閒事”,又是什麼呢?

圖|九龍沉香博物館 ©


參考資料:

1.葉嵐,《聞香》,山東畫報出版社,2011年1月

2.燭火煌,《滿身瀰漫着“香”的詩人——蘇東坡》,九龍沉香博物館,2019年4月6日

3.智奇,《焚香驅俗氛,宋人的“富香”與“窮香”》,香道,2019年8月4日

4.柴門蘇星河,《舊月,新涼,人間事:黃庭堅深靜香小考》,九龍沉香博物館,2020年9月1日

5.柴門蘇星河,《煙斂雲收,雪中春信》,九龍沉香博物館,2020年12月7日

6.《焚香聽雨:語君白日飛昇法,正在焚香聽雨中》,香道,2021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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