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下室

柯文愣住了,一直遊離在外的卡爾也回頭盯着我。溫暖的夜裏突然颳起一陣涼風,吹着米白色絲綢窗簾飄滿整間問詢室。我冷靜下來,對柯文鞠了一躬,說:“爲我的冒犯向您致歉。”

柯文的臉上罕見地變了顏色,如最北方海面上轟然剝落的冰川,碎成五彩斑斕的一地水晶。但那樣的失態只是一瞬間,他很快就收拾起表情,眉宇間是我沒見過的嚴肅。他沉默着不再開口,不再向我解釋艾拉王子的事,也沒說有關原諒的話。

一個侍衛在這時候走進來說:“柯文殿下,國王陛下請您過去。”

柯文點頭,然後不聲不響地走出問詢室,去見國王,侍衛也跟着走了。他們的腳步聲在空洞寂寞的走廊裏迴響,一個穩健持重,而另一個,一步三試探,生怕逾矩。原來,在這座城堡裏,普通人連腳步聲都劣人一等。

想到這裏,我又隨口說了一句“抱歉”,擡手揉了揉太陽穴。

我的腦子很亂,失蹤、平等、揣度,這些曾經只存在於先生課堂上的命題,如今真實地在我身邊一項一項地上演。我一向自詡清高,但真正陷入這樣的泥潭時,也做不到置身事外。

卡爾看着我,表情裏面有一些細微的東西,但我說不清那些是什麼。他從窗臺上下來,最後看了一眼黑森林那邊黑洞洞的天空,轉身朝走廊的方向走。

我跟上去,問:“你去哪兒?”

卡爾說:“我想到一個地方,他們搜查時也許漏掉了。”

“什麼地方?”

卡爾腳底頓了一下,他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你不會想去的。”

我低頭不再說話,還是死皮賴臉地跟着他,他大概是懶得多說話,就任我跟着。經過大廳時,卡爾叫上幾個士兵。

我已經很累了,說不準哪一個瞬間就會昏倒。但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自己應該跟着卡爾去看一看那個可能被漏掉的地方。並且,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一路經過的地方都十分昏暗,下了幾座樓梯,我們正在往城堡的最底部走。士兵盔甲的碰撞聲迴盪在兩側牆壁之間,僅有的幾盞燭燈搖晃着纖弱的燭火,照見了牆角的蛛網和沿路擺件上猩紅的鐵鏽。

我突然問卡爾:“剛纔,你在看什麼?”

“什麼?”

“問詢室裏,你坐在窗臺上的時候,在看什麼?”

卡爾哼笑一聲,說:“看我們的泱泱大國。”

我不再多問,跟着士兵繼續朝前走。再下一座樓梯,空氣變得潮溼和悶熱,在途徑一個轉角的時候,我看見了擺放角落裏的一具盔甲。厚重的黑色鐵鏽在它表面如魚鱗般漸次綻開,惡劣的環境時刻覬覦着,盔甲上所剩無多的鐵片遲早會被蠶食殆盡。

我猜測這裏已經是地下。繼續向前走,空氣潮得能滴出水來,燭盞裏的火光也在顫抖。我的裙襬發瘋般吸收空氣中的水汽,到後來又溼又沉,我聳了聳肩膀,感到十分不自在。這時候,士兵們盔甲的碰撞聲戛然而止,走廊到了盡頭。

我跟着卡爾走到士兵前面,在那裏有一扇緊閉的門。它不高,甚至來說,是很矮,比我矮半個頭的小孩才能勉強直腰進去。門的材料是一種純黑的木頭,我斷定它的黑色不是來自黴菌或是塗料,它很健康。除此之外,我還知道那種程度的黑色只存在於猛獸穿行的黑森林裏。我思索着,建造這扇木門的那個年代,究竟是怎樣嚴峻的情形,才逼迫人們不得不去向黑森林索取木材。

門的製作也相當粗糙,就這點來看,說它是猛獸刨出來的我都信。在它上面上掛着一把重鎖,重鎖同樣鏽跡斑斑,鎖把肉眼可見的脆。卡爾抽出長劍輕輕一敲,鎖身哐當落地。他握住門把手,沒有立刻打開。我疑惑地看向他的眼睛,居然從那裏面看見了恐懼和猶豫。我突然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慌亂。

就在我無來由的慌亂中,卡爾下定決心推開木門。門開的一瞬間,我終於知道了那些慌亂、恐懼、猶豫的由來。

那間屋子是暗的,因而最先給我衝擊的是聽覺和觸覺。但我又彷彿失去了聽覺,所有的聲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我被拋棄在世界最深處的角落裏。我知道岩漿在翻湧,我知道風還在吹,但我不屬於它們,它們也不屬於我,我開始發瘋,我的呼喚得不到一點反饋。

有東西擦着我的面頰過去,無聲地呼嘯着,它們在狂歡,在說污穢的話。它們講興衰頹敗,講春去秋來,玫瑰長在枯骨上,常青藤爬滿死人坡。我聽不見,但我瞭解它們拍打衣襟的雜亂頻率,我熟悉它們一遍遍刀削般劃我面頰的刺痛感。這裏的靈魂太寂寞,它們終於找到了傾聽的人,因而發了瘋。

我開始能夠看清屋子裏的那些東西了,從地板到屋頂,密密麻麻,但又十分空曠。我說不清那些是什麼,漂在下水道里的變形蟲?鬼節午夜裏的招魂幡?沼澤裏浸透腐敗的無名屍體?可這裏的東西又是會叫的,它們用那算不上是手的東西一下下地捶牆,它們不知疲倦地朝我身上撞,尖叫發瘋,我聽不見,但耳膜和五臟六腑都被刺得生疼。

靈魂?對,它們的名字也許叫靈魂,至邪至惡的怨靈。可笑的是,懼怕辱罵它們的人居然也是囚禁它們的人,這兩者究竟誰更可怕?我想起唯一見過的一次屠宰場景,在赫爾族豐收節的篝火旁,他們圍在一起清理一隻野豬。但那如果就是血腥,這裏又算什麼?地獄嗎?

我靠着黑色的木門,全身發軟,在快跌倒的時候被卡爾從身後扶住。我很累,從未有過的累。我強撐着睜開眼睛,看見了屋子最裏面的一點光亮。即使是從未在大海上航行過的人,在看見地獄裏的一點光亮時,也能明白燈塔是怎樣的一種東西。

藉着那一點光明,我看見了倒在牆邊的人——艾拉王子。這個貴族小孩軟在地上不省人事,像個被遺棄的破麻袋。奇形怪狀的怨靈在他頭頂盤旋,時而有膽大急躁的靈魂俯衝下來,伏在他身上撕咬啃噬,留下漫到地板的噁心的黏液。這時候,勇敢的士兵衝進去拯救了他。他們扶起艾拉王子,冷靜地,甚至是冷漠地將艾拉王子帶出房間。

我回頭看了一眼卡爾,在暈倒前問出最後一句話:“他們,看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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