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袍

我問:“你是誰?”

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說:“我是白袍史羅曼。”

我於是撥開濃霧,向那個聲音走過去。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裏,我見到了這個自稱白袍史羅曼的老者。他站在雲端,身披一件純白的斗篷,鬍鬚和頭髮也是純白的顏色,和斗篷幾乎融爲一體。他的臉上有一個笑容,那個笑容讓我相信,多大的濃霧都擋不住和煦的太陽。

他看着雲下的世界,笑着問:“你爲什麼不下去呢?”

我搖搖頭,說:“我怕髒。”

老者還是笑着,那個笑容已經刻進了他的皮肉裏。他又看向我,笑着說:“看看你自己。”

我看向我自己。

我純白色的斗篷上沾了黑色的東西,一條一條的,它們在向我手臂裸露的皮膚上蔓延。我有些慌,開始用力地擦,擦得皮開肉綻,痛得眼淚都漫了出來,但沒有用,黑色長進了皮肉裏。我帶着哭腔問:“爲什麼?”

霧更濃了,白袍史羅曼的身影變得模糊,我只能聽見他懸在空中,虛無縹緲的一句話:“黑袍,他回來了。”

我醒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

我醒了很久,從意識醒來到睜開眼睛這段漫長的時間,我以爲即便是個包尿布的小孩都能夠長成白髮蒼蒼的老者了。身體是恍如新生的疲憊,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指在哪裏,思維離視線很遠,觸覺和聽覺在打架。我感覺自己翻了個身,牀單和被褥的料子陳舊粗糙,像是用了幾百年的東西,好在整潔乾淨。

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球和橘子燈,光線暖而溫柔;第二眼看見的是立櫃上擺放的海盜船模型和毛線球,像是有人將孩子們童年的快樂都偷了過來;第三眼看見的是蜷縮在立櫃空隙間的白袍老者,他是我夢中見過的人。

“他是白袍史羅曼。”有一個聲音說。

於是,第四眼,我就看見了坐在立櫃上的卡爾,他伸手給我牀邊的桌子上放了一杯水。我靠着枕頭坐起來,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頭腦有些發懵。過了很久,我才聽見自己說:“白袍史羅曼,和我夢裏的不太一樣。”

卡爾說:“爲了把鄰國的小孩從地獄拉回來,力量被榨乾了。”

“嗯。”

我又看了一眼角落裏的老者,他蜷縮着一動不動,不知道是蹲着還是坐着。斗篷將他整個身體罩住,只露出一小截枯黃的手指。

我問:“艾拉王子,他沒事吧?”

卡爾輕飄飄地說:“城堡的白袍巫師還不至於護不住一個小孩。”

我點頭,想不起來還要問什麼。

卡爾也不說話,他左右看了看,隨手撈起一個小皮球丟給我。

我接住了。

我將皮球丟回去,卡爾沒接住。

皮球落到櫃面上,碰碎了一隻水晶杯。

我突然很想笑。

卡爾先笑了。

我問他:“這些是你小時候的玩具?”

卡爾搖頭:“我小時候沒有玩具,這些是史羅曼撿回來的,他活了很無聊的幾百年。”

我又看了一眼幾近枯竭的史羅曼,轉而問卡爾:“我想聽幾百年前的故事,殿下能給我講講嗎?”

卡爾同意了,他說:“小孩都喜歡聽故事。”

在這個王國的歷史上,巫師是最奇特的一種職業,每個時代都只有一位最偉大的巫師。從一出生,他們就只有一種命運,那就是來到城堡永遠定居,成爲這個國家的守護神。只有一個時代同時存在了兩位巫師,那也是打破亙古平衡的時代。

在史羅曼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從未踏出過城堡的大門。那個時候,城堡還矗立在黑森林的另一邊,雪暴和猛獸時刻威脅着城堡的子民,他們需要巫師的力量來度過寒冬。藉助巫師強大的力量,他們甚至可以反過來屠宰穿行在叢林裏的自然之王,人總是貪心不足的。

史羅曼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照顧他的女傭告訴他,外面的世界很危險,黑暗會將他吞沒,可史羅曼甚至不知道危險、恐懼和黑暗都是什麼樣的,史羅曼的世界很簡單,只有一間雪白的房子和一根鑲嵌着各種寶石的魔杖。

有一天,史羅曼在夢裏見到了黑暗的模樣。那個黑漆漆的東西告訴史羅曼,他的名字叫影子,史羅曼的影子。史羅曼開始和自己的影子講話,他們討論的東西很簡單也很困難,他們討論“世界”,什麼是世界?四四方方的、雪白無暇的,史羅曼生活了十年的這所房子就是史羅曼的世界。世界裏有什麼?一定有魔杖,很多很多的魔杖,世界就是房子和魔杖。

史羅曼和自己的影子彼此陪伴,在城堡的房子裏度過了冬去春來的小半年。有一天,影子突然對史羅曼說:“開窗。”史羅曼於是跟隨影子的指引,第一次打開了城堡的窗戶。

那剛好是王國經歷寒冬,重獲新生的時節,史羅曼的窗外豎着一棵被火燒死的黑木,據說那是從黑森林裏移栽過來的,作爲人們戰勝自然的象徵。但是,種下它的第二天晚上,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將它劈成一座不朽的豐碑。

這年春天,常青藤順着黑木盤曲錯雜的枝幹瘋長,已故的生命居然開始欣欣向榮。在那樣的繁盛中,史羅曼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史羅曼的影子坐在黑木乾枯的枝幹上,在千姿百媚的春光中對史羅曼伸出手。後來,黑森林那邊的城堡裏多了一位黑袍巫師。

從被史羅曼創造出來開始,影子就有一個執念,他要給史羅曼自由。他告訴國王:“我是這個王國最強大的巫師,我可以取代史羅曼的位置。給史羅曼自由,讓他去看看這個世界,我可以成爲你們一輩子的奴隸。”

但人民不願意,他們聽說史羅曼要出逃。他們來到城堡門前,沒日沒夜地反對國王的決定。田地荒廢了也不料理,小孩餓哭了也沒關係,巫師的使命就是庇佑王國,他們要巫師履行使命。

他們又聽說史羅曼不是出逃,史羅曼要走出城堡去看世界,他們不會失去他們的巫師,他們還會有一個更強大的黑袍巫師。但那有什麼關係?他們要兩個巫師,兩個同樣強大的巫師。史羅曼不能走,城堡就是史羅曼的世界。

我想到一句話:貴族的悲劇在於,他們一邊壓迫人民一邊被人民壓迫;而巫師的悲劇在於,他們不懂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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