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贤妃

崇圣宫一隅。

只见充容徐惠端坐在案几前,提起笔来写下一个字,却停顿了半晌,随后又勉强写了两个字,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将这张只有寥寥数字的纸揉成了一团。

徐充容如此这般,已经有两天了。

此时正值五月。在徐充容的记忆中,五月初夏本该是非常热闹的时节,但如今这一切都与这座幽深寂冷的崇圣宫无关。

自从先帝去世后,作为后宫无子无女的嫔妃,不是被送进感业寺,就是被送到这崇圣宫来。然后剃度,守陵,为先帝先后祈福。

嫔妃们尽情嚎啕大哭起来,却不知哭得究竟是已经驾崩的先帝,还是日后注定如一潭死水般沉寂无望的下半生。

青丝落尽之后,本该只剩下再无波澜的心境,但徐充容的心绪却迟迟不能平复。

虽然距离先帝驾崩已经一年过去了,但她犹记得刚进崇圣宫的那几天夜里,一直都难以入眠。

同一寝殿里,别的嫔妃都早早入睡了,唯有她,还在茫然地,不断地,徘徊着,木然地看着惨淡的月光漏过裱着白纱的窗棱,遗留一地。

徐惠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后半生竟然就要在此度过。

好不容易用了一年时间才勉强压下自己满心的不甘,徐惠也曾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诗文表达对先帝的追慕之情,可是在一次又一次努力提起笔后,却只是让地上皱成一团的纸张越来越多。

徐惠知道自己应该写些什么,可是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她得到的那些又能让她写出什么来?

一片茫然中,徐惠恍惚想起了前朝晋武帝的左贵嫔左棻,那个虽然姿陋无宠,却得到晋武帝赏识,一跃成为后宫中仅次于皇后杨艳与有着“亚后”待遇的宠妃胡芳之下的嫔妃。

徐惠是个聪明人,颇有自知之明,再加上自从文德皇后薨逝后,圣人对后宫的无心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徐惠不曾,也不敢妄想试图在圣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瞧瞧贵妃悉心教导出来的那双儿女,无论怎么百般讨好圣人,却还是受尽了冷漠以对。

阴庶人虽然死后被以嫔礼下葬,但她生前和她那唯一的儿子是什么结局,众人都看在眼里。

就算是意外得到圣人临幸的巢刺王妃,在被魏公比作辰嬴后,圣人竟然连一句维护的话语都没有——自幼饱读诗书的徐惠自然很清楚魏公的“辰嬴”两字骂得究竟有多难听,而就这样漠然坐视巢刺王妃被骂成是既淫且贱之人的圣人,又如何不令她们这些后宫感到寒心?

所以自打进了这宫门,徐惠便知道自己只能凭借斐然的文采搏出另一条路。如同前朝的左贵嫔一般,就算只凭一支笔,就算得不到男女之间的恩宠,也同样可以为皇帝所重。

何况徐惠心知自己并不会像左棻那样分神去想念家人,她确信自己只一心奉承圣人,想来更容易搏取圣人的欢心。

于是在一次圣人召见她时,徐惠特意姗姗来迟,在圣人发火时从容做了首诗为自己解围——有什么能比解围诗更能展现一个人的急智与文采呢?想那曹子建,单单一首七步诗,就足以流传千古。

后来圣人在驾幸翠微宫时见有人献上了一篇《翠微宫赋》,一时兴起也写了篇《小山赋》要大家一起应和,徐惠便跟在太子右庶子许敬宗等人的身后,献上自己的奉和之作。

而圣人建玉华宫时又下诏感慨过虽然自己已经再三强调过要节省,但还是靡费颇多,于是徐惠便借机上了封请求勤俭节约的奏疏,果然如愿得到了圣人的赏赐。

如此这般汲汲营营,徐惠觉得自己也算是一点一点得到了自己想到的东西,可她却忘了一件事,就算是当年曾经一度大幸的班婕妤,在失去汉成帝的宠爱后,即便有满腹才华,也难以抵消漫漫长夜形影相吊的寂寞,何况她不过是个连大幸的边也没摸到的后宫下嫔。

所以在听到别的宫人绘声绘色地议论着,圣人如何和刘侍中等人争得面红耳赤,就为了让皇太子一直留在立政殿和自己朝夕相伴,又或是听闻晋阳公主又在圣人面前为哪位不幸触怒了圣人的大臣说话了,徐惠固然面上不肯承认,但心中究竟还是有几分欣羡与落寞的。

到底意难平。

可再难平也得平。因为徐惠好不容易上疏一次后,没过多久,圣人就驾崩了。

从此,就算有再多的不甘与不情愿,来到这崇圣宫,削尽三千烦恼丝,徐惠不得不学着将自己正当青春的大好年华就这么一日一日地献祭在这里。

笔尖的墨汁慢慢积聚,终于毅然决然地落下,在纸上迅速地晕染开来。

徐惠猛然惊觉,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笔,有些颓然地看着这张还未写上一个字便已毁去的纸。

她不是没有试着用诗词或文赋表达一下她对先帝的感恩之情,也知道自己应该写什么,无非就是她对先帝怀着怎样深厚的情感,而先帝又是如何对她万般恩宠的。可就凭她这些年费尽心机才得到的那些,连那姿陋无宠的左棻都不如,就算勉强写出满纸深情来,旁人见了,也只会暗笑这些违心之言。

初夏的夜里晚风徐徐,可徐惠只觉心中沉闷非常。

看着素白的窗纱,徐惠不禁有些怔忡,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年,难道她还要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崇圣宫煎熬下去吗?

固然有人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崇圣宫里这种冰冷无望的日子,仅一年的时间,就已经将她消磨得差不多了。

活了二十四年,徐惠还是头一回如此盼望着自己生病。

病了,不喝药,或许就可以解脱了吧。到那时再写点追念先帝恩情的东西,想来新皇看在她临终前这番文采的份上,也能有所表示,不至于让她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名与利,日后只能埋没于墓碑上的一句“不知何许人也”。徐惠这样想着。

山宫一闭无开日。这崇圣宫里的日子啊,也就只有至死方休了。


相关史料:

1、关于唐太宗驾崩后无子女的嫔妃全部要出家

《新唐书·后妃列传》:

高宗则天顺圣皇后武氏……及帝崩,与嫔御皆为比丘尼

《唐会要卷三》:

天后武氏。……太宗崩。随嫔御之例出家。为尼感业寺。

《长安志》:

西南隅崇圣寺 寺有东门西门本济度尼寺隋秦孝王俊舍宅所立东门本道德尼寺隋时立至贞观二十三年徙济度寺于安业坊之修善寺以其所为灵宝寺尽度太宗嫔御为尼以处之徙道德寺额于嘉祥坊之太原寺以其所为崇圣宫以为太宗别庙仪凤二年并为崇圣僧寺辇下岁时记进士樱桃宴在崇圣寺佛牙阁上

《华严经传记》:

释灵辨。姓李氏。泷西犾道人也。祖龙骧。高齐代。任相州司马。父楞伽。随任洛州录事参军。遂从居洛。辨生而埋照。沉默若愚。八岁始言。言辄聪敏。宗族异之。因名广辨。后以炀帝同讳。改从今称焉。年十丧父。哀毁过礼。伯父干法师愍之。亲自抚育。教以义方。年十三得出家。住胜光寺。干素与昙迁禅师。芝兰允洽。因令亲侍。咨受异闻。辨宿夜研精。俄升堂奥。十八讲唯识起信等论。胜鬘维摩等经。进具之后。日新其德。又讲仁王经十地地持摄大乘等论。然以为一乘妙旨无越华严。遂废敷扬。于终南山至相寺智正法师所。研味兹典。既卒师资之功。备举传灯之业。并采众经。傍求异义。撰疏十二卷抄十卷章三卷。并行于代。属慈恩创构。妙选英髦。辨以鹤誉闻天。遂当斯举。然其怀望贞峻中外式瞻。每于崇圣宫、鹤林寺、德业寺、百福殿等。而行受戒法。京城及诸州僧尼。从受归戒者。一千余人。凡讲华严。四十八遍。后因菩提寺讲。便觉不念。寻返慈恩。俄从永化。春秋七十八。即龙朔三年九月五日也。但辨孝姓淳至。出自天真。每讲遇父母恩重之文。未尝不哽塞良久。或因之废讲。其音乐市[门@厘]由来不顾。从小至老。衬衣足靺。并自缝洗。不役门人。弟子或四人已上晨昏参候。若须教诫则命令坐。若其无事。皆起立遂出。须有对问。自称己名。斯亦恭谨教敬之良轨也。


2、唐太宗《小山赋》的相关奉和之作

《旧唐书·文苑列传》:

张昌龄,冀州南宫人。弱冠以文词知名。本州欲以秀才举之,昌龄以时废此科已久,固辞。乃充进士贡举及第。贞观二十一年,翠微宫成,诣阙献颂。太宗召见,试作《息兵诏》草,俄顷而就。太宗甚悦,因谓之曰:“昔祢衡、潘岳,皆恃才傲物,以至非命。汝才不减二贤,宜追鉴前轨,以副吾所取也。”乃敕于通事舍人里供奉。

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唐太宗驾幸翠微宫,冀州进士张昌龄首先献上一篇《翠微宫赋》,随后唐太宗亲自做《小山赋》,许敬宗、徐惠等人奉诏应和了唐太宗的《小山赋》。

许敬宗献《掖庭山赋应诏》,徐惠献《奉和御制小山赋》,当时应该还有别的文人骚客也同样奉诏应和了皇帝之作,但可惜的是没能流传于世。


3、关于徐惠上表劝谏的时间

《唐会要·玉华宫》:

贞观二十一年七月十三日。造玉华宫于坊州宜君县之凤凰谷。正门曰南风门。殿名玉华殿。皇太子所居。南风门东。正门曰嘉礼门。殿名晖和殿。正殿瓦覆。余皆葺之以茅。意在清凉。务从俭约。至永徽二年九月三日。废玉华宫以为佛寺。苑内旧是百姓田。并还本主

至二十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太宗以新造离宫。务从卑俭。终费人力。谓侍臣曰。唐尧茅茨不翦。以为俭德。不知尧之时。无瓦为盖。桀纣之为。若于无瓦之晨。为茅茨者。未为俭德。不翦之言。盖书史粉饰之耳。朕今构采椽于椒风之日。立茅茨于有瓦之时。将为节俭。自当不谢古者。昔宫室之广。人役之劳。切以此再思。不能无愧。

其月。徐充容上表曰。妾闻为政之本。贵在无为。窃见土木之工。不可兼遂。北阙初见。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复兴。因山藉水。非无架筑之劳。损之又损。颇有工力之费。终以茅茨示约。犹兴木石疲民。假使和僦取人。不无烦扰之弊。是以卑宫菲食。圣王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之所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则人斯悦矣。

二十二年四月。太宗御制玉华宫铭。诏令皇太子已下并和


贞观二十一年七月,唐太宗下令修建玉华宫;

贞观二十二年四月,玉华宫建成,唐太宗觉得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于是下发诏书反省自己应当更加节俭;

同月,徐惠上表《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唐太宗表示嘉奖,随后亲自撰写了《玉华宫铭》,并让李治等人应和;

六月,唐太宗下诏建了“壮丽轮奂,今古莫俦”的大慈恩寺;

十二月,大慈恩寺落成,唐太宗亲自带领皇太子李治与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在安福门楼执香炉目送高僧与各种佛像、经卷、舍利等依次奉进大慈恩寺,充容徐惠亦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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