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一)

太陽還沒有沉到地平線下。

這個時候的陽光染上了淺黃的色彩,柔柔的,像一頁經年的紙張,鋪在劉老四低矮的房頂上,也從門前的樺樹軀幹兩邊撲過來,死死地籠罩在他身上,不着衣服的脊背抹了油般黑還透着幽幽的亮光。剛剛還圍在身邊的樹影喝醉了一樣向東移去,撞到在老五家的山牆上,黑黝黝一大片。

劉老四沒醉。他面前擺放着的是一張老祖宗傳下來的竹塌,曾經均勻密集的牀面,沉澱了太多的汗水,經過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外表顏色已經蛻變成深紅色,如散在地上已有兩天的雞血。竹塌中間的竹片像自己的牙齒開始鬆動,間或還掉了幾顆。但不影響擺碗擺筷,半臉盆能映出樹枝的粥也漏不下來。

山芋幹釀的白酒不僅辣,咂咂嘴還有些綿綿苦味,但劉老四就好這種感覺,儘管竹塌上只擺有一碗空心菜炒辣椒,一大品碗瓠子湯,還有半碗炒得有點焦的黃豆。

六錢的酒杯已被劉老四舔幹了兩次,在第三次抓起裝酒的鹽水瓶時,女兒桃紅彎着腰,兩隻像藕節般的手端着大木盆,從屋裏慌張出來,有些喫力的樣子。出門沒邁兩步盆口一低,水就泄出在乾燥的泥土上,吐着泡沫向前湧去,快到劉老四的腳前停下,轉瞬間消失。儘管這樣,劉老四的身子還是蹦了起來,嘴裏咕嘰咕嘰地埋怨女兒:“你不能將盆口朝東斜點啊,嚇我一跳,好像我喝酒礙你事了一樣。”被父親這麼一說,桃紅臉就紅了:“我是準備斜潑的,水舀多了有點沉,再不倒下木盆就要脫手砸到腳了。”劉老四的怨氣似乎沒泄完,依舊不饒她:“這麼大的人了,做事也沒分寸。你媽呢?白天忙,天快黑了還忙什麼?”桃紅聲音低了下去,像是自己對自己說話:“誰像你這麼閒,澆菜水去了。”劉老四清醒得很,女兒細細的聲音仍一字不漏地傳進了他的耳根:“我閒?我還不是爲了你才向隊長說好話,提前回來的?你這丫頭說話好沒大小。”桃紅見父親確實不像喝醉的樣子,忙問他:“怎麼扯到我頭上了?你提前回家隊長不扣你工分啊?”劉老四有點得意:“不扣不扣,他知道我回來是爲了你的大事,今天特地開恩,還叫我多喝兩杯,”桃紅緊追着問:“你還是沒說什麼事情?你再不說,我找霞子玩去了。”

劉老四朝女兒白了白眼,正準備開口,見到老婆高卷着褲腳,挑着滿滿一擔水“蹬蹬蹬”地跑進了自己的視線中,身上沾滿泥巴的小女兒緊跑着跟在後面。快衝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而緊接着出現的一老一少兩個人,讓劉老四剛剛落到椅子上的屁股,戳了刺一樣反彈起來。

桃紅當然也看到了這兩個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看到父親的樣子忍不住還是轉過頭瞄了一下:年紀大的是穿戴有點講究的老婆婆,頭髮像是沾着水剛剛梳過一樣,梳到頭頂的後面忽地打了個結,用紗網兜着,一絲不亂;年輕的是個男孩,高高瘦瘦的,立在老婆婆身邊,眼睛卻死死地盯在地上,像地上有什麼祕密似的。

地上當然沒祕密。桃紅的心跳卻突地加速了,就像黑夜能掩飾許多祕密一樣,桃紅沒等父親發話,趕緊轉身回屋端出一條長凳,走近時卻又不知道怎麼稱呼,只得將凳子挨着老婆婆細長的腿放下,嘴裏卻對年輕人呼出一連串的“坐”字。

老婆婆也不客氣,拽着年輕人坐下,嘴巴依舊沒歇着:“喲喲喲,老四啊,這就是桃紅吧,你是怎麼給她調養的嘛?像畫上畫出來的。桃紅,你就挨着一起坐吧,等你媽出來我們談你的事哩。”

桃紅一轉身就看到媽媽拎着一張小竹椅,順着竹塌邊坐下,剛坐下又覺得捲起的褲腳裹在膝蓋下不舒服,忙站起來放下,腳邊抖了一層泥沙。桃紅站不住了,忙藉口要喝水快步鑽進屋裏。

儘管天熱,桃紅的口裏並不乾燥,一進門她就溜到自己的房間裏。光線像熄了火焰的火柴棒,由紅變暗,漸漸發黑。桃紅倒在牀上,心裏卻在希望天黑得快一點早一點,但是那張清瘦白淨的臉,兩道緊鎖如劍的眉在她的腦子裏愈發清晰,怎麼也揮不去推不開。她隱隱覺得這男的來一定和自己有關,到底多大關係又說不出來,東想西想心中更加慌亂。偏偏這個時候她聽到娘輕輕地咳嗽聲,她知道這是娘在跟自己打招呼,一會,娘就坐到牀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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