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底的圓子

年也是一個圓,從年頭到年尾,完成了一個交結,就圓滿了。人的一生都在畫這個圓,這個過程的苦與樂只有自己知道;像樹的年輪,一年一年擴張,到最後終究要枯萎,手舉不起來,腳擡不起來,腦子轉不起來,人也算圓了。

在我的老家,到了臘底,也不知道哪年開始傳承下來的習俗,每家每戶或蒸,或炸,或炒,再窮再苦再富有,都要做幾鍋圓子,用來滿足一個心裏的願望。做圓子的食材看家裏的底子,麪粉,山芋粉,糯米,肉,豆腐都可以用上;山粉圓子是炒出來的粑粑,然後切出來的方塊,叫圓子形狀卻不圓;還有一種用碎蘿蔔和在麪粉裏搓出來。五花八門。

肉圓也叫大頭圓,以前做的名不符其實,用的肉不多,像本來就粗糙的日子需要填充點水份,摻的更多是糯米飯,豆腐。鄉下人不懂得花哨,但再苦的日子也要增加一點香味,薑末啊、蔥花啊、還有鹽、五香粉都是少不了的。肉是五花肉,爲了和配料更好的融合,肉要先切成小塊,攤在砧板上,兩把菜刀上下翻飛,敲鼓似的用力剁,“噹噹噹”,“得得得”,清脆而又有節奏,不僅考驗人的耐力也考驗人的耐心。剁成肉泥成薄餅還不行,用刀將泥餅摺疊起來,再反覆去剁,恨不能剁成粉末。豆腐米飯已捏成糊了,將肉末鏟進去,用筷子反覆攪拌,粘糊糊的。母親做這些都是在年飯喫完以後,但不急着熱油鍋,而是搬弄着醒好的麪粉劑子,準備炸小扎的料子。她要等我們睡覺時獨自享受菜油的濃香,像是怕我們偷學了她的手藝。

我們實在等不了那誘人的香味衝進鼻孔,再去品味那極品的樂趣,稀零的鞭炮聲也炸不死厭惡的瞌睡蟲,只得晃晃悠悠難捨難分進入夢鄉。

但母親不孤單,陪伴母親的有燃得正濃的煤爐,爐上面變了色的大鋁鍋里正“咕嚕咕嚕”地哼着小曲兒。鍋裏是在炆雞蛋,那年頭有講究,過年要沾點顏色,白淨淨的光蛋是端不得桌面的,母親爲了給它們上色,費盡了心思,放醬又不能太多,放點茶葉,想想還怕不行,蓋上鍋蓋前還抓了一把黑芝麻,幾顆五紅星似的茴香八角。

還有一種是蘿蔔圓子,母親很大方,提前幾天就蒸好了,一大團籃,上面用舊報紙覆蓋着,吊在堂心沿口上一根的行條下。做飯時拽過來木椅墊上,手就能伸進籃子裏,窸窸窣窣抓滿一葫蘆瓢蘿蔔圓子,放進麪條,或者泡飯裏,算是一種輔料,以彌補主食的不足。

做蘿蔔圓子是件很複雜的事情,不是一個人就可以完成。先要修掉蘿蔔的直根旁須,修掉葉杆,厚實的外皮用不着脫掉,鄉下的日子沒有那麼精緻;洗乾淨的蘿蔔白白淨淨,然後逐個剁碎,如果有一兩隻紅皮蘿蔔摻雜其中,碎青碎紅碎白倒也很好看;還有面粉,盛滿了臉盆,一瓢溫水下去,像是雪山上衝下的山洪,有幾條溝壑。揉麪用不上筷子攪拌,手直接插到麪粉裏,抓,捏,搓,揉,硬生生將一盤散沙,聚集成一團扯不開的大面劑,倒入剁碎的蘿蔔,細鹽,五香粉,再反覆揉壓。蘿蔔圓子的複雜繁瑣在於搓,一大灘面劑要搓成無數只板栗大的小圓子需要的是耐心。一家人圍在大盆邊,有人搓,有人在鍋屋裏燒水蒸,一鍋又一鍋,一邊喫一邊搓,滿屋子裏充贏着淡淡的香味。

但蘿蔔圓子真的不好喫,除了有鹹味香味外,沒有其他可留到脣齒間的記憶。每當家裏來客人時,我的雙眼由不得自己去盯着客人面前的碗,那裏不僅有圓磙磙的炆蛋,雞肉,更有如滷肉般醬色的大頭圓子,它吸引着我的雙眼,誘惑着我的味蕾,儘管母親想用話支配我走開,但我的腿像兩根釘子釘在桌邊,移動不得。多年後,我也成了小大人,做客時自然也遇到過這種眼神,這種渴望。我手中的筷子便不靈活,遲遲夾不住並不光滑的圓子。我像見到過的客人一樣,將碗中的肉圓,雞蛋分一半給孩子。

現在我常常在想,那個年頭,蘿蔔圓子是裏子,大頭圓子支撐着鄉下人的臉面。這是一種樸實而厚重的民風,鄉情,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理解不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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