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評價的暴力性

我們知道,“你若能…怎樣怎樣,太陽會打西邊出來”是損人的暗諷。但在家庭養育環境,如此類的暗諷,卻能締造一個人深重的自卑情結。下面,以旺(一位事業有成的女性)爲例,解讀偏執與自卑情結的精神動力學。

1,評價與情結

旺,從小懷着要有出息的夢想,自19歲始創業,用了十年時間,經歷了艱辛萬苦,終獲得了成就:擁有餐飲連鎖店十餘家。這是她很有出息的標誌。

可她不認爲。你很少看見她有笑容、輕鬆,很常見她的疲憊、眉頭緊鎖。她很糾結,到底要不要繼續努力追逐夢想?想完全關掉餐飲轉行做其他,卻不知要做什麼,夢想是啥也很茫然。她陷入強迫自己做事的倦怠、拖沓之中。她說:在別人眼裏我很成功,很風光,但我一點不覺得,也不知爲什麼,反正一點都不覺得。

這個反正(都不是),跟她過去的自我被界定有關。

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記憶。原生家庭中,她是五姊妹中被父母批評最厲害、受忽視最徹底的老幺。正因此,她總是找機會表現以贏得大家的認可。剛上初中的某天,她鼓足勇氣對父母說“我以後想考軍校,將來當個軍官”,父親“哼”了一聲,母親戳之以鼻“別做夢了,你就不是那塊料”,還說“你能當軍官,我賭太陽從西邊出來”。這些話如冰桶灌頂,令她倍感冷酷的羞辱。之後的她變得越發隱忍、內向。

父母怪誕的評價性迴應,就像魔力的種子,定格在旺幼小的心裏。種子一方面散發着恐懼的恨意,總害怕也怨恨自己不行,以及父母的不喜歡;另一方面不斷滋生着誓必有出息的渴望與雄心。

從此,那些評價成爲了她心中抹不去的鄙夷,也成了她超越自卑的起點。最終,她收穫了成就。若以衆人對成功的標準,她在姊妹中恰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但也是最難過的一個。多年來,她體驗着“無可奈何的努力”做事,已沒有努力的動力,也沒感覺做事的樂趣。卻不知,這究竟算是成功還是不成功,是出息了還是沒出息呢?

很難說,可有一點是肯定:她受那久遠的隱喻“太陽從西邊出來”的動力驅使,一直踐行着“我行”的證明。我稱這股精神動力爲“被認可情結”。

2,強迫性追求與強迫性放棄的背後

不難理解,旺女士爲什麼固念有出息,爲什麼很多人強迫性地追求成功?這跟他們過去被賦予的“評價”有關。那份評價,彷彿是注入了生命的終極使命一般。

爲何早期撫養人的評價,對孩子心理有如此大的影響,甚至構成一個人今後的行爲模式?

對於強迫性追求與放棄的心理現實,新精神分析學有諸多解釋,但都沒離開那個基本點:人的自我意象的萌芽,原型是父母意象。人的自我意識(即關於我是誰,諸如:好看的、醜陋的、可愛的、可恥的?)的形成,養料是父母的作爲。

人在形成自我意識的童年(3-13歲),沒有足夠自我認定的能力。這時他對自我的認識,建立在他者,特別是父母對己的態度和評價上的,那麼撫養人的言語和情感態度,就是令孩子確認自己“好或不好”的客觀資源。假設一個人兒童時被客觀資源界定,並內化了一個“笨自我”,他今後的行爲模式很可能是:爲人處世非常的小心翼翼,或是迴避性的拖延模式。反之亦然。

強迫性追求的背後力量,是在追憶——價值喪失的自我,那個不曾被認可的自我。

仍以旺爲例,她爲什麼在成功的光環下,毫無成功的優越感,多有低落與傷感?這很像一種失戀的狀態,人只有在重要客體喪失之下,纔可能對擁有的視而不見。她感覺不到成功,也或許說她要的不是這些,她想要的並未實現。深入解析,早期她爲什麼想將來當個“女軍官”?因軍官是令人崇拜、仰視的身份,是權力和絕對有出息的象徵。幼小的旺只有幻想成爲那樣的她,纔可以超越姊妹們、以絕對的優勢獲得認可。那時,她之所以把幻想告訴父母,是她信以爲父母聽到後會爲她有理想而高興、而稱讚她。不料遭遇的是挫敗。奇怪她的父母,爲何要那樣否定她呢?許是他們重男輕女吧,生到第五個還是女娃,何等的失望啊,他們將心理挫敗的恨無意識地轉泄給了孩子。

他們否定的迴應,如同暴徒的匕首,無情地刺向了一個弱小的心靈。無論誰,在需要價值肯定的幼年,受到羞辱性評價,都是一個很深的創傷。

我們進一步可理解“不行與出息”的強迫性重複意義:對旺而言,她那停不下來的進取,以及並非“軍官”的成功,都不是她的真實所需,而只是受“被認可情結”驅動,欲獲得父母對她“你有沒有出息都是好女兒”的一種固着行爲。

人天性就有不服輸的倔勁,你說我不行,我偏就做給你看我很行。旺的故事卻告訴,即便有了出息也等於沒有,因在她無意識的感情層面是不敢叛逆父母的看法,更因爲任何的努力作爲,都無法替代“太陽從西邊出”的意涵。她本不知,這不是你出息與沒出息的問題,而是任何一個女孩所面臨的不可能。她的出生,就是父母(重男)希望的終結,她的存在,也就寓意了父母傳宗接代思想的隕落。我們也就能理解,已到中年的她,雖收穫滿滿卻依然感覺虛無,雖很想放棄但又放棄不了的強迫性努力,其動機很單純,只是爲了不斷地撫慰那深遠的創傷,不斷地追尋那個所謂的出息。

3,對教養的反思

以上事實令我們看到了,什麼是父母的暴力性評價,和它對孩子的心靈所構成的損傷。

哈佛教育學院的心理學家曾經說過:時代已經不同了,對才華的定義應該擴大。教育對孩子最大的幫助是引導他們步入恰適的領域,使其因潛能得以發揮而獲得成就。可今天我們完全忽視了這個目標,實行的是一視同仁的教育,彷彿要把每個人都教育成大學教授,對每個人的評價也都是依據這個狹隘的標準。我們應該做的是減少評比,多花心力找出每個人的一面天賦加以培養。成功有無數個定義,成功的途徑更是千變萬化的。

反思我國的教育,一直是墨守成規的堅守標準化、分數論。家庭爲了跟上大局,拼命將孩子輔佐上“學霸-有出息”的颼颼快艇。倘若孩子在快艇上,一不小心成績拉下了、考試失利了、評語不好了,接踵而來的是:諄諄教導、自我檢查、嚴重警告。衆多少年,無奈在老師、家長們的一片“聰明或愚笨,成才或不成才,懂事或不懂事”的二元評價中獲取着自我價值感。

很多像旺一樣的不快樂者,警示我們的撫養者反思:在你曾經養育孩子,或正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你是否盡到了,諸如不說教、少評價,給予親密、接納、信任......這些基本職責?

親密和信任,是育人的核心。這意味着,孩子即便有怯懦、逃學、裝病等行爲,父母亦然笑着看他,給他一個親吻或擁抱。那麼什麼是“親密和信任”的具體做法?舉例,美國電影《陽光小美女》中那個7歲的奧利芙,在她的選秀經歷中,幾經周折卻仍遭徹底失敗,但卻得到了看重成功的父親的接納!父親對孩子想“贏”的支持,以及對孩子屢“輸”的接納,讓所有關心奧利芙的親人都放輕鬆了,甚至令每個親人在開始轉變,他們自身與外部的衝突或敵意關係。成功總是一座難逾越的高牆,而失敗往往伴隨一分接納的自在。

無論是父母對孩子,還是成人自己對自己,凡出現的對人性柔軟部分的不尊重、不接納,都會構成對人精神的傷害。一個人,盜竊了他人財產,或侵犯了他人隱私是犯罪,但如果一個人,無意識剝奪了他人意志,侵害了他人人格健康的發展,又何嘗不是一種罪行呢?在教養問題上,無知並非無過,人的無意識隱埋有無知的大過。

就人格成長而言,我們有必要重申發展心理學的重要。人生下來,能否健康地活下去,又能否成爲有價值的社會人,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撫養人的作爲。也有必要告誡撫養人:如果你慣用一種暴力性的評價模式,那你實際一直在行傷害之事。若真愛孩子,就請剝開“爲你好”的完美面具,誠實履行“親密和信任”的養育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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