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活着,還是隱入塵煙?(上)

人類面臨的很多終極問題,就在日常生活裏。如,是繼續讀書,還是找份工作?是躺平,還是折騰?是要孩子,還是做丁克?是生存,還是生活?這都是個問題。如今流傳一種說法:活着,活下去就好。這在說明啥,又如何活着?成爲了現代人的一大問題。忽然想到,爲什麼一部描寫農村底層人生活的電影《隱入塵煙》能火,被譽爲小題材,大含義的好作品,可能因爲能觸發人們對終極問題的思考。本文從精神動力學視角,談談隱入塵煙的人與人性。

1,緘默抑或活現

隱入塵煙的兩個主角:身體健壯的馬有鐵,身有殘疾的曹貴花。名字已擺明了他兩的性別標籤。他兩有相同的社會標籤:貧窮農民,被家人拋棄、被他人嫌棄的可憐人,善良的好人,緘默者。

馬有鐵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寫着:孤獨,無奈,堅韌裏有懦弱,與世無爭的平和。貴花那張悲苦的臉寫着:憂傷、敏感,害羞,恐懼。這些,令人會猜想聯想到他們的過去都有一個受傷、恐懼的家庭。

他們沉寂般的緘默,傳遞了一個貫穿自身命運的主題:嫌棄與不嫌棄之間,活着。

婚姻像個似是而非的家,有人想進去,有人想出來,有人視作心靈港灣,有人比作煉獄場。對馬有鐵、貴花來說,那是他兩活得不那麼卑微的棲息地。結婚,結束了他們的棄兒身份,成爲了對方的父母,從此他們可以將隱入塵煙的自尊心、一點一點地活出來。

他們結婚,雖然也是被安排的,可這“安排”蘊藏了深意:1)人的惻隱之本性,與人的救助情結緊密相關。無論是導演的用意,還是普通人的惻隱,誰都會極其盼望,甚至踐行把“好運”降給悲苦之人。2)維繫婚姻,包括其他親密關係的諸多元素裏,核心的是接納。當然指對對方的全部接納,或者絕對接納。但這是易說難做的元素。現實中太多的婚姻破裂,都開始於對對方毛病、缺陷的嫌棄,即平常說的看不慣,直到對對方的嫌惡。3)人類的麻煩正是,自己對他人的缺陷有本能的反感,既做不到看得慣和接納,又討厭他人對自己缺陷的反感。這是人性悖論的困境。

馬有鐵、貴花做到了絕對接納。當他們體驗到不被嫌棄的滋味,那或許就是別人說的幸福味道,便喚起了隱匿自身的生命活力,也便有了能收穫屬於他們自己的土屋、糧食、牲口,以及苦中有樂的滿足感。

2,麥子麻雀和我是誰

隱入塵煙有幾段經典對話:貴英不小心把小麥苗給鏟了出來,犯錯似的望着馬有鐵,馬有鐵淡淡地說:鏟就鏟了吧,讓它給其它麥子做肥料吧。啥人有啥人的命數呢,麥子也一樣,它也有它的命數,還不是到夏天讓鐮刀割掉了。

小麥熟了,割完麥子回去的路上,兩人聊起往事,說村裏有個瘋子,嘴裏總嘮叨一些話:對鐮刀,麥子能說個啥?對啄它的麻雀兒,麥子它能說個啥?對饃,麥子它能說個啥?被當成種子,麥子又能說個啥?

馬有鐵撿起掉在地上的饃,拍拍灰塵然後喫起來,貴英說:別喫它,着了灰。馬有鐵笑笑:怕啥呢,啥不是從土裏頭長的。土都不嫌棄我們,我們還嫌棄土嗎。土就是乾淨東西嘛,不管你是有錢有勢的人,還是啥人,你只要種上一袋袋麥子,它就能給你長出十幾袋子,二十幾袋子來嚒。

這些令人心酸楚的話,用意太明顯,是編導在用電影的方式勸導我們現實中的小麥們,要懂得認命,生爲了小麥,就不要對鐮刀、對麻雀、對饃饃、對灰塵有什麼怨言。

但,我們不妨試問問,假如你生活在社會底層,甘心認命嗎?如何看待馬有鐵村裏那些赴向深圳賺錢的王二張三李四?還有現實中那無計其數的北漂南漂海外漂?如何理解衆多中高階層人士的慾壑難填?大千世界,你願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裏,又遇到了一個人性的悖論:人是慾望的自由身,又是被慾望驅策的奴役者。人的境遇往往是身不由己。理智告訴,我們無法同時爬高又踩低,如同不能同時笑又哭一樣,但我們依然既放不下“人挪則活”的慾望,又放不下“樹挪則死”的安全需要。在人性的悖論困境中,我們並不知道自己是誰。

隱入塵煙那些大道至簡的話,從一個命苦的農民馬有鐵嘴裏說出,也算不那麼牽強。而且從馬有鐵與世無爭的平和、沉穩淡定的狀態中看得出,他沒有貴英身上的憂慮與驚恐,也能看出他是從心底認命自己是麥子、麻雀、驢子的人,換句話,因爲馬有鐵知道自己是誰,他纔會有那樣的淡定平和。

或許有人在“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命運途中的敗落或慘敗,是由於他只知道自己的目標,不知道自己的內在,是既缺乏水的勇氣-不嫌低窪陰處,也缺乏水的智慧-覺勢而行。這些內在稟賦,纔是助人通往高處的動力。

真正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命運背後的推手是誰,命運後面都有些什麼?而那個終極性問題,認識你自己,應是我們掌握自己命運的基本前提。【未完待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