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自我分裂的後面(上)

——論完美犯罪的精神動力學(九)

現代人有種時髦的感覺:好累啊。其中有充實而滿足的累,也有衝突而糾結的累。這裏呈現的是後者。

例,讀研三的喬(化名)的內心感受:人際交往糾結,討厭交往也向往交往;衝突的做事,接受該做的事和學習,但內心不情願;想得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感覺想說的和表達的不一;喜歡睡覺和做夢,睡的時間長且不想醒來;白天無論是生活瑣事,還是讀書、打工等事,就一個感覺:累累累。這種狀況已持續兩年了,對這種狀態的感覺亦是:想擺脫又擺脫不了,很累很累。

讀上面文字嗅出,那衝突而糾結的累,分明是一種分裂的內心。可實際上,喬是學業優秀、爲人謙和的漂亮女孩。一個內外在,不一樣的她。

想探討,人的這種內心分裂是如何形成,它在表明什麼?分裂的心能走向整合嗎?

(一)自我去哪兒了?

喬並非是個案,那種分裂樣內心,是許多人現有的狀態。而喬的內心自我,恰能回答我們想要解讀、想要探討的一些問題。

她對“自我”的呈現:一開始,我就被安排了;小時候的我像個極度乖巧的寵物,令周圍每個人開心,自己彷彿也是開心的。記憶中,我的父母特別幸苦,對我關懷備至,從不讓我做學習以外的任何事,我也沒經驗過什麼叫逆反、競爭、恐懼之類;記憶中,我沒有過父母的一次擁抱,只有父母的反覆叮嚀“努力學習纔有出息”“將來做個醫生是我們家的榮耀”;記憶中,我從沒特別難過或興奮的事情,我的自我一直酣睡在父母的夢想裏。

高三時我感覺醒了,卻發現我生活在別處,發現我一點都不喜歡學習,不喜歡任做何事;更糟糕的是,發現我離自己太遠,找不回自己,也找不到自己,我連自己想要什麼、什麼是屬於自我,都全然不知,自己像是忙活在陌生的世界裏…

對喬而言,那個哲學命題無情地擺在面前:我是誰,我要去哪裏?

不是誰都願意,都能回答清楚這個問題。喬自然也不情願思考這問題,但她又不得不思考,就像她目前面對所有事情一樣,不想接受也得接受。但她的自我感,就像一個睜眼瞎,無趣無奈地行走在沒方向的路上。

喬呈現的“自我”揭示了:她的主體(自我)從小到青春期都是一團混沌的晶體,被侵泡在母體溫暖的“羊水”裏,直到青春後期不得不面對外部世界的衝擊與選擇時,那個被保護的晶體自我,才感受着強烈的分裂性震盪,表現爲做任何事情上,經驗着應該—不應該?好—不好?接受—逃離的分裂性衝突,這,自然在內在感受上,是那源源不斷的疑慮、擔憂、抑鬱的無限循環。

毋庸置疑,一切記憶都會尋求表達,哪怕是被深埋或壓抑在潛意識。愛過的會尋求再愛,恨過的會尋求再恨,被分離、被拋棄的會尋求再被分離、被拋棄。

喬的記憶,自她“醒”之後就不斷在重複一種表達:拖累地行事。然而,拖累行事在傳遞着什麼、想要表達什麼?纔是喬真正該反思和覺醒的問題。

如果說內心分裂是兩個自我的戰爭,那麼喬的內心是她的獨立自我,在向她的被服從自我宣戰,而最終,誰也沒贏。喬,只好在她鬧分裂的兩個我之間搖擺周旋,當然很累。

(二)自我分裂,誰所爲?

任何“症狀”後面有着深層意味。拖累症,實際是一種被動攻擊行爲,其攻擊目標指向的自己,它可能在表達壓抑已久的憤怒,更可能在表達對現實的拒絕,一種內心的獨立自我向被動自我的抗拒。

喬,很象徵拉康的一個學說——被抹去了自我的主體。其實很多學者對人性的研究,都表達了這一觀點:人是文化的產物,如果一個人自小被命令式撫養(極權文化下),他可能會成爲一個懦弱的好人,或偏執的暴君。如果一個人自小在尊重天賦個性的養育(有信仰的民主文化下),他可能會成爲一個有思想的獨立自在的人。

這些觀點同時在表明,作爲主體的人有兩類,一類是有自我感的主體,也叫有獨立個性的人,他們重內在聲音,活得自在;一類是沒自我的主體,也叫奴性(或集體性人格)的人,他們重他人眼光,活得很累。

成爲哪類人,關鍵在人的早期養育。現實越發令我們看到,中國人屬於過分要面子的集體性人格,中國人的自我,一代代都被極權文化滲透到家庭,再深深束縛到了個體。

喬的拖累感,深刻反應了她的自我被他者(代表權威的意願)所分裂;喬的自我感受,直白地道出,屬於(個體)她想要或喜歡的本性自我,因從小被忽視而沉睡了,已內化但屬於父母理想的社會自我,因從小被重視而高亢活躍。

再舉例,有一名叫“心無語668”寫的博文“尋找真誠”,篇幅不長,但文字樸實無華,發人深省。這篇短文,值得許多爲人父母的人好好看看。在此摘一小段:“人們常說,母親對兒女的愛是無私的。我不渴望無私,我只希望那是一份真誠的愛,發自內心深處,由內而外的情感表達。可我想要的,在母親瞧不起的言談舉止中得到了徹底的毀滅,我在問自己:是母親的真實看法還是生氣時的狠話?因爲不真誠,所以我無從知曉。所以我疑惑,爲何總被一種不真實、不確定的混亂自我所困擾?”

想說,“心無語668”表達的切身感受,正是許多“拖累症”人的問題根源。擴展看,它反映了中國家庭教育的劣根性——不允許有多種思想的極權控制,揭示了中國人的集體創傷性環境——誠信喪失,真愛匱乏。折射在家庭對孩子的教育上,是家長極權控制,或叫家庭缺乏精神母乳的環境——不允許有衝突、有多樣價值觀的環境。形象說,中國家庭的養育關係:父親是(經常缺席的)正確的大腦,母親是(親密無間的)正確嘮叨的嘴巴,孩子是接聽器。

(待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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