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清明節前夕15

我一個人躺在家裏很久,不知道過去多少天。我感覺母親一直在房子裏看着我,我大聲喊她的名字,然而空無一人。

窗外的陽光來了又走,雨水漫過的時候很聒噪,又變得悄無聲息。似乎有人來敲過我家的門,我在市裏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我想是孫姨,但我沒有理會。

時間在我身體裏肆意穿梭,不留情面的。

是最初的那個夢把我徹底喚醒,我想我應該來家鄉看看,看最後一眼。

我決定吞下滿瓶的藥丸,就在這片土地。

我在紙條上告訴了二爺爺,他應該會來發現我的屍體。

“二爺爺,我在魚塘上的木屋裏安眠,請把我安葬在母親旁邊。”

我以爲喫完安眠藥可以在睡夢中安穩的死去,就像剛出生時那樣恬靜無意識。

我感覺頭暈目眩,強烈的痛楚貫穿我的身體,我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卻無法控制顫抖的身體。我覺得苦不堪言,可是已經無法後悔,我已吞下一整瓶藥。

我感覺自己的胃部很脹,已經感受不到手和腳了,最後我的全身都失去了知覺。胃部有什麼東西倒灌進我的喉嚨,瘋狂地擠壓出來,我還有點兒嗅覺,我聞到食物殘渣的臭味從我的鼻腔和嘴巴里溢出來,我無法呼吸了。

死神已經剜去我一塊肉,現在要剔我骨。

我感覺到了,死亡降臨了。

黑暗侵蝕了我,我突然感覺自己的肢體舒展開來,身心也變得舒緩順暢,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我的腦海裏閃過無數的畫面,如果說生前回憶時只有乾燥的文字和寥寥的畫面在我腦海亂竄,那麼此刻便是完整的電影,一幀一幀地掠過我的一生。我看着那一幕幕畫面微笑起來,笑得肆無忌憚。

什麼無形的東西挑動着我的自私,我兼顧不暇,便不管不顧,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我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隧道,身後是萬家燈火,我已經不屬於這裏了,我應該向前走。前面是光,明亮的光,我向身後揮了揮手,轉身順着光亮走過去。

越過光芒,漆黑的石磚鋪滿整個道路,一路延伸向遠處,看不到盡頭,四周黑黢黢的沒有植被沒有任何建築,整個空間都很安靜,我喜歡這種氛圍。行走不多時我感覺自己漂浮在半空,我想我已經脫離了這污濁的肉體和世俗的牽絆,往後都是輕盈如風來去自由。

我的面前憑空出現一面碩大的石鏡,發出微弱的淡綠色的光,它靜靜矗立在那裏。沙啞的聲音在我頭頂盤旋,那聲音告訴我,你心中所想,眼中便可見。

我看到了一所設施簡陋的醫院,在產房裏一個女孩呱呱墜地,病牀上的女人是我母親。母親的頭髮和臉色一樣枯黃,只是年輕替她遮掩了些許憔悴。她抱着女孩,滿臉痛苦不堪。女孩長着兔脣,她不哭也不鬧,只安靜的閉着眼。

我看到走廊裏的父親錘着大腿唉聲嘆氣,爺爺雙手抱在胸前嘴裏直唸叨着造孽,奶奶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整個人貼在記錄了太多人禱告聲的牆壁上,失望的表情堆在她雍容華貴的臉上。

父親走過去問醫生,修復手術的費用,他走出醫務室的時候滿臉愁容,身體有些顫巍。爺爺明白了什麼,過來拍拍父親的肩膀,他說他會想辦法解決。

那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爺爺趁着女孩熟睡把她用舊棉布包裹起來放在木桶裏,撐着船來到了河對岸。找了個土質相對疏鬆的地方,挖了坑,把女孩放進去。女孩醒了,她哭了,這是她第一次哭泣,她的哭聲似要撕裂這片天際。空曠的平原杳無人煙,沒人會聽到她的哭聲,村裏的狗吠起來,它們的主人起來用棍子敲打一通,它們也不叫了。平原上有小動物鑽來鑽去的聲響,他們無能爲力。

爺爺填上土坑拍得平整,撒了一把雜草種子。

沒人知道女孩在哪,包括爺爺。

母親醒來沒有看到孩子,發了瘋的找,從村頭找到村尾,村民們都看着她,他們似乎對這種事情習以爲常。母親跑累了跌坐在地上哭,哭得嗓子啞了,就默不作聲的躺着。父親和爺爺覺得顏面盡失,父親先去拉她,拉不起來,爺爺去拽她,兩個人像拖死屍一樣把她拖回家。

母親不喫不喝兩天,面黃肌瘦,她盯着女孩的衣服發呆,這是她親手縫製的,還沒來得及給孩子穿上。

奶奶過來給了母親一巴掌,試圖讓她清醒。爺爺在後面厲聲地說:

“再生一個不就好了!”

母親聽到這話幡然醒悟,她望向爺爺的眼神從討好尊敬變成了怨恨,這一恨便是一生。

我看到自己的出生了,我是一個早產兒,母親忍受了七個多月的痛苦,誕下了我。

我看着病牀上哇哇啼哭的自己開心的笑了,原來母親沒有騙我,她說當年在產房裏我的頭是最大也是最重的。

母親經常摸我頭寵溺地說腦袋大福氣旺。

我回顧這一生,身體健康,應是好福氣。

父親看到我的樣子欣喜若狂,他抱着我輕輕地搖晃,我從未見過父親這種眼神。父親拿過去給爺爺看,爺爺看到我沒有露出原本的喜悅,他告訴父親,早產兒不好,是討債鬼。奶奶在一旁添油加醋,認同爺爺的說法。

父親皺了皺眉,第一次頂撞了爺爺。

母親躺在病牀上如釋重負,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她以爲兒子的出生會給她帶來家庭地位的提升。我想去摸摸她的手,卻怎麼也觸碰不到。

爺爺只知道七個月生下來的孩子太短了不吉利,卻不知道七月懷胎和十月懷胎同樣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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